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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門高聳,梵宇清幽。當頭敕額字分明,兩下金剛形勢猛。五間大殿,龍鱗瓦砌碧成行;兩下僧房,龜背磨磚花嵌fèng。前殿塑風調雨順,後殿供過去未來。鐘鼓樓森立,藏經閣巍峨。旗竿高峻接青雲,寶塔依稀侵碧漢。木魚橫掛,雲板高懸。佛前燈燭瑩煌,爐內香菸繚繞。幢旗不斷,觀音殿接祖師堂;寶蓋相連,鬼母位通羅漢殿。時時護法諸天降,歲歲降魔尊者來。
吳月娘便問:“這座寺叫做甚麼寺?”吳大舅便說:“此是周秀老爺香火院,名喚永福禪林。前日姐夫在日,曾舍幾拾兩銀子在這寺中,重修佛殿,方是這般新鮮。”月娘向大妗子說:“咱也到這寺里看一看。”於是領著一簇男女,進入寺中來。不一時,小沙彌看見,報與長老知道:“見有許多男女……”便出方丈來迎請,見了吳大舅、吳月娘,向前合掌道了問訊,連忙喚小和尚開了佛殿:“請施主菩薩隨喜遊玩,小僧看茶。”那小沙彌開了殿門,領月娘一簇男女,前後兩廊參拜觀看了一回,然後到長老方丈。長老連忙點上茶來,吳大舅請問長老道號,那和尚答說:“小僧法名道堅。這寺是恩主帥府周爺香火院,小僧忝在本寺長老,廊下管百十眾僧行,後邊禪堂中還有許多雲遊僧行,常時坐禪,與四方檀越答報功德。”一面方丈中擺齋,讓月娘:“眾菩薩請坐。”月娘道:“不當打攪長老寶剎。”一面拿出五錢銀子,教大舅遞與長老,佛前請香燒。那和尚打問訊謝了,說道:“小僧無甚管待,施主菩薩稍坐,略備一茶而已,何勞費心賜與布施。”不一時,小和尚放下桌兒,拿上素菜齋食餅饊上來。那和尚在旁陪坐,才舉箸兒讓眾人吃時,忽見兩個青衣漢子,走的氣喘吁吁,暴雷也一般報與長老,說道:“長老還不快出來迎接,府中小奶奶來祭祀來了!”慌的長老披袈裟,戴僧帽不迭,分付小沙彌連忙收了家活,“請列位菩薩且在小房避避,打發小夫人燒了紙,祭畢去了,再款坐一會不遲。”吳大舅告辭,和尚死活留住,又不肯放。
那和尚慌的鳴起鐘鼓來,出山門迎接,遠遠在馬道口上等候。只見一族青衣人,圍著一乘大轎,從東雲飛般來,轎夫走的個個汗流滿面,衣衫皆濕。那長老躬身合掌說道:“小僧不知小奶奶前來,理合遠接,接待遲了,萬勿見罪。”這春梅在轎內答道:“起動長老。”那手下伴當,又早向寺後金蓮墳上,忙將祭桌紙錢來擺設下。春梅轎子來到,也不到寺,逕入寺後白楊樹下金蓮墳前下轎。兩邊青衣人伺候。這春梅不慌不忙,來到墳前,擺了香,拜了四拜,說道:“我的娘,今日龐大姐特來與你燒陌紙錢,你好處升天,苦處用錢。早知你死在仇人之手,奴隨問怎的也娶來府中,和奴做一處。還是奴耽誤了你,悔已是遲了。”說畢,令左右把錢紙燒了。這春梅向前放聲大哭不已。
吳月娘在僧房內,只知有宅內小夫人來到,長老出山門迎接,又不見進來。問小和尚,小和尚說:“這寺後有小奶奶的一個姐姐,新近葬下,今日清明節,特來祭掃燒紙。”孟玉樓便道:“怕不就是春梅來了?也不見的。”月娘道:“他那得個姐來死了葬在此處?”又問小和尚:“這府里小夫人姓甚麼?”小和尚道:“姓龐,前日與了長老四五兩經錢,教替他姐姐念經,薦拔生天。”玉樓道:“我聽見他爹說春梅娘家姓龐,叫龐大姐,莫不是他?”正說話,只見長老先來,分付小沙彌:“好看好茶。”不一時,轎子抬進方丈二門裡才下。月娘和玉樓眾人打僧房簾內望外張看,怎樣的小夫人。定睛仔細看時,卻是春梅。但比昔時出落得長大身材,面如滿月,打扮的粉妝玉琢,頭上戴著冠兒,珠翠堆滿,鳳釵半卸,上穿大紅妝花襖,下著翠蘭縷金寬斕裙子,帶著丁當禁步,比昔不同許多。但見:
寶髻巍峨,鳳釵半卸。胡珠環耳邊低掛,金挑鳳鬢後雙拖。紅繡襖偏襯玉香肌,翠紋裙下映金蓮小。行動處,胸前搖響玉丁當;坐下時,一陣麝蘭香噴鼻。膩粉妝成脖頸,花鈿巧帖眉尖。舉止驚人,貌比幽花殊麗;姿容閒雅,性如蘭蕙溫柔。若非綺閣生成,定是蘭房長就。儼若紫府瓊姬離碧漢,宛如蕊宮仙子下塵寰。
那長老上面獨獨安放一張公座椅兒,讓春梅坐下。長老參見已畢,小沙彌拿上茶來。長老遞茶上去,說道:“今日小僧不知小奶奶來這裡祭祀,有失迎接,萬望恕罪。”春梅道:“外日多有起動長老誦經追薦。”那和尚說:“小僧豈敢。有甚殷勤補報恩主?多蒙小奶奶賜了許多錢襯施。小僧請了八眾禪僧,整做道場,看經禮懺一日。晚夕,又與他老人家裝些廂庫焚化。道場圓滿,才打發兩位管家進城,宅里回小奶奶話。”春梅吃了茶,小和尚接下鍾盞來。長老只顧在旁一遞一句與春梅說話,把吳月娘眾人攔阻在內,又不好出來的。
月娘恐怕天晚,使小和尚請下長老來,要起身。那長老又不肯放,走來方丈稟春梅說:“小僧有件事稟知小奶奶。”春梅道:“長老有話,但說無妨。”長老道:“適間有幾位遊玩娘子,在寺中隨喜,不知小奶奶來。如今他要回去,未知小奶奶尊意如何。”春梅道:“長老何不請來相見。”那長老慌的來請。吳月娘又不肯出來,只說:“長老不見罷。天色晚了,俺們告辭去了。”長老見收了他布施,又沒管待,又意不過,只顧再三催促。吳月娘與孟玉樓、吳大妗子推阻不過,只得出來,春梅一見便道:“原來是二位娘與大妗子。”於是先讓大妗子轉上,花枝招展磕下頭去。慌的大妗子還禮不迭,說道:“姐姐,今非昔比,折殺老身。”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說這話,奴不是那樣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禮。”拜了大妗子,然後向月娘、孟玉樓插燭也似磕頭。月娘、玉樓亦欲還禮,春梅那裡肯,扶起,磕下四個頭,說:“不知是娘們在這裡,早知也請出來相見。”月娘道:“姐姐,你自從出了家門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禮,沒曾看你,你休怪。”春梅道:“好奶奶,奴那裡出身,豈敢說怪。”因見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說道:“哥哥也長的恁大了。”月娘說:“你和小玉過來,與姐姐磕過頭兒。”那如意兒和小玉二人笑嘻嘻過來,亦與春梅都平磕了頭。月娘道:“姐姐,你受他兩個一禮兒。”春梅向頭上拔下一對金頭銀簪兒來,插在孝哥兒帽兒上。月娘說:“多謝姐姐簪兒,還不與姐姐唱個喏兒。”如意兒抱著哥兒,真箇與春梅唱個喏,把月娘喜歡的要不得。玉樓道:“姐姐,你今日不到寺中,咱娘兒們怎得遇在一處相見。”春梅道:“便是因俺娘他老人家新埋葬在這寺後,奴在他手裡一場,他又無親無故,奴不記掛著替他燒張紙兒,怎生過得去。”月娘道:“我記的你娘沒了好幾年,不知葬在這裡。”孟玉樓道:“大娘還不知龐大姐說話,說的是潘六姐死了。多虧姐姐,如今把他埋在這裡。”月娘聽了,就不言語了。吳大妗子道:“誰似姐姐這等有恩,不肯忘舊,還葬埋了。你逢節令題念他,來替他燒錢化紙。”春梅道:“好奶奶,想著他怎生抬舉我來!今日他死的苦,這般拋露丟下,怎不埋葬他?”說畢,長老教小和尚放桌兒,擺齋上來。兩張大八仙桌子,蒸蘇點心,各樣素饌菜蔬,堆滿春台,絕細春芽雀舌甜水好茶。眾人吃了,收下家活去。吳大舅自有僧房管待,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