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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秀才只遇了一杯酒,吃過,該應伯爵行令。伯爵道:“我在下一個字也不識,不會頂真,只說個急口令兒罷:
一個急急腳腳的老小,左手拿著一個黃豆巴斗,右手拿著一條綿花叉口,望前只管跑走。一個黃白花狗,咬著那綿花叉口,那急急腳腳的老小,放下那左手提的那黃豆巴斗,走向前去打那黃白花狗。不知手斗過那狗,狗斗過那手。”
西門慶笑罵道:“你這賊謅斷腸子的天殺的,誰家一個手去逗狗來?一口不被那狗咬了?”伯爵道:“誰叫他不拿個棍兒來!我如今抄化子不見了拐棒兒──受狗的氣了。”謝希大道:“大官人,你看花子自家倒了架,說他是花子。”西門慶道:“該罰他一鍾,不成個令。謝子純,你行罷!”謝希大道:“我也說一個,比他更妙:
牆上一片破瓦,牆下一匹騾馬。落下破瓦,打著騾馬。不知是那破瓦打傷騾馬,不知是那騾馬踏碎了破瓦。”
伯爵道:“你笑話我的令不好,你這破瓦倒好?你家娘子兒劉大姐就是個騾馬,我就是個破瓦。──俺兩個破磨對瘸驢。”謝希大道:“你家那杜蠻婆老yín婦,撒把黑豆只好餵豬哄狗,也不要他。”兩個人鬥了回嘴,每人斟了一鍾,該韓夥計擲。韓道國道:“老爹在上,小人怎敢占先?”西門慶道:“順著來,不要遜了。”於是韓道國說道:
“五擲臘梅花,花里遇神仙。”
擲畢,該西門慶擲,西門慶道:“我要擲個六:
六擲滿天星,星辰冷落碧潭水。”
果然擲出個六來。應伯爵看見,說道:“哥今年上冬,管情加官進祿,主有慶事。”於是斟了一大杯酒與西門慶。一面李銘等三個上來彈唱,頑耍至更闌方散。西門慶打發小優兒出門,看收了傢伙,派定韓道國、甘夥計、崔本、來保四人輪流上宿,吩咐仔細門戶,就過那邊去了。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應伯爵領了李智、黃四來交銀子,說:“此遭只關了一千四百五六十兩銀子,不夠還人,只挪了三百五十兩銀子與老爹。等下遭關出來再找完,不敢遲了。”伯爵在旁又替他說了兩句美言。西門慶教陳敬濟來,把銀子兌收明白,打發去了。銀子還擺在桌上,西門慶因問伯爵道:“常二哥說他房子尋下了,前後四間,只要三十五兩銀子。他來對我說,正值小兒病重,我心裡亂,就打發他去了。不知他對你說來不曾?”伯爵道:“他對我說來,我說,你去的不是了,他乃郎不好,他自亂亂的,有甚麼心緒和你說話?你且休回那房主兒,等我見哥,替你題就是了。”西門慶道:“也罷,你吃了飯,拿一封五十兩銀子,今日是個好日子,替他把房子成了來罷。剩下的,叫常二哥門面開個小鋪兒,月間賺幾錢銀子兒,就夠他兩口兒盤攪了。”伯爵道:“此是哥下顧他了。”不一時,放桌兒擺上飯來,西門慶陪他吃了飯,道:“我不留你。你拿了這銀子去,替他乾乾這勾當去罷。”伯爵道:“你這裡還教個大官和我去。”西門慶道:“沒的扯淡,你袖了去就是了。”伯爵道:“不是這等說,今日我還有小事。實和哥說,家表弟杜三哥生日,早晨我送了些禮兒去,他使小廝來請我後晌坐坐。我不得來回你話,教個大官兒跟了去,成了房子,好教他來回你話的。”西門慶道:“若是恁說,叫王經跟你去罷。”一面叫王經跟伯爵來到了常家。
常峙節正在家,見伯爵至,讓進裡面坐。伯爵拿出銀子來與常峙節看,說:“大官人如此如此,教我同你今日成房子去,我又不得閒,杜三哥請我吃酒。我如今了畢你的事,我方才得去。”常峙節連忙叫渾家快看茶來,說道:“哥的盛情,誰肯!”一面吃茶畢,叫了房中人來,同到新市街,兌與賣主銀子,寫立房契。伯爵吩咐與王經,歸家回西門慶話。剩的銀子,叫與常峙節收了。他便與常峙節作別,往杜家吃酒去了。西門慶看了文契,還使王經送與常二收了,不在話下。正是:
求人須求大丈夫,濟人須濟急時無。
一切萬般皆下品,誰知恩德是良圖。
第六十一回西門慶乘醉燒陰戶李瓶兒帶病宴重陽詞曰:
蛩聲泣露驚秋枕,淚濕鴛鴦錦。獨臥玉肌涼,殘更與恨長。陰風翻翠幌,雨澀燈花暗。畢竟不成眠,鴉啼金井寒。
話說一日,韓道國鋪中回家,睡到半夜,他老婆王六兒與他商議道:“你我被他照顧,掙了恁些錢,也該擺席酒兒請他來坐坐。況他又丟了孩兒,只當與他釋悶,他能吃多少!彼此好看。就是後生小郎看著,到明日南邊去,也知財主和你我親厚,比別人不同。”韓道國道:“我心裡也是這等說。明日初五日是月忌,不好。到初六日,安排酒席,叫兩個唱的,具個柬帖,等我親自到宅內,請老爹散悶坐坐。我晚夕便往鋪子裡睡去。”王六兒道:“平白又叫甚麼唱的?只怕他酒後要來這屋裡坐坐,不方便。隔壁樂三嫂家,常走的一個女兒申二姐,年紀小小的,且會唱,他又是瞽目的,請將他來唱唱罷。要打發他過去還容易。”韓道國道:“你說的是。”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韓道國走到鋪子裡,央及溫秀才寫了個請柬兒,親見西門慶,聲喏畢,說道:“明日,小人家裡治了一杯水酒,無事請老爹貴步下臨,散悶坐一日。”因把請柬遞上去。西門慶看了,說道:“你如何又費此心。我明日倒沒事,衙門中回家就去。”韓道國作辭出門。到次早,拿銀子叫後生胡秀買嗄飯菜蔬,一面叫廚子整理,又拿轎子接了申二姐來,王六兒同丫鬟伺候下好茶好水,單等西門慶來到。等到午後,只見琴童兒先送了一壇葡萄酒來,然後西門慶坐著涼轎,玳安、王經跟隨,到門首下轎,頭戴忠靖冠,身穿青水緯羅直身,粉頭皂靴。韓道國迎接入內,見畢禮數,說道:“又多謝老爹賜將酒來。”正面獨獨安放一張交椅,西門慶坐下。
不一時,王六兒打扮出來,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回後邊看茶去了。須臾,王經拿出茶來,韓道國先取一盞,舉的高高的奉與西門慶,然後自取一盞,旁邊相陪。吃畢,王經接了茶盞下去,韓道國便開言說道:“小人承老爹莫大之恩,一向在外,家中小媳婦承老爹看顧,王經又蒙抬舉,叫在宅中答應,感恩不淺。前日哥兒沒了,雖然小人在那裡,媳婦兒因感了些風寒,不曾往宅里弔問的,恐怕老爹惱。今日,一者請老爹解解悶,二者就恕俺兩口兒罪。”西門慶道:“無事又教你兩口兒費心。”說著,只見王六兒也在旁邊坐下。因向韓道國道:“你和老爹說了不?”道國道:“我還不曾說哩。”西門慶問道:“是甚麼?”王六兒道:“他今日要內邊請兩位姐兒來伏侍老爹,我恐怕不方便,故不去請。隔壁樂家常走的一個女兒,叫做申二姐,諸般大小時樣曲兒,連數落都會唱。我前日在宅里,見那一位郁大姐唱的也中中的,還不如這申二姐唱的好。教我今日請了他來,唱與爹聽。未知你老人家心下何如?若好,到明日叫了宅里去,唱與他娘每聽。”西門慶道:“既是有女兒,亦發好了。你請出來我看看。”不一時,韓道國叫玳安上來:“替老爹寬去衣服。”一面安放桌席,胡秀拿果菜案酒上來。王六兒把酒打開,燙熱了,在旁執壺,道國把盞,與西門慶安席坐下,然後才叫出申二姐來。西門慶睜眼觀看,見他高髻雲鬟,插著幾枝稀稀花翠,淡淡釵梳,綠襖紅裙,顯一對金蓮[走喬][走喬];桃腮粉臉,抽兩道細細春山。望上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西門慶便道:“請起。你今青春多少?”申二姐道:“小的二十一歲了。”又問:“你記得多少唱?”申二姐道:“大小也記百十套曲子。”西門慶令韓道國旁邊安下個坐兒與他坐。申二姐向前行畢禮,方才坐下。先拿箏來唱了一套《秋香亭》,然後吃了湯飯,添換上來,又唱了一套《半萬賊兵》。落後酒闌上來,西門慶吩咐:“把箏拿過去,取琵琶與他,等他唱小詞兒我聽罷。”那申二姐一逕要施逞他能彈會唱。一面輕搖羅袖,款跨鮫綃,頓開喉音,把弦兒放得低低的,彈了個《四不應-山坡羊》。唱完了,韓道國教渾家滿斟一盞,遞與西門慶。王六兒因說:“申二姐,你還有好《鎖南枝》,唱兩個與老爹聽。”那申二姐就改了調兒,唱《鎖南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