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頁
仲春望後一日具
這曾御史覽書已畢,便問:“有狀沒有?”左右慌忙下來問道:“老爺問你有狀沒有。”這安童向懷中取狀遞上。曾公看了,取筆批:“仰東平府府官,從公查明,驗相屍首,連卷詳報。”喝令安童東平府伺候。這安童連忙磕頭起來,從便門放出。
這裡曾公將批詞連狀裝在封套內,鈐了關防,差人齎送東平府來。府尹胡師文見了上司批下來,慌得手腳無措,即調委陽穀縣縣丞狄斯彬──本貫河南舞陽人氏,為人剛方不要錢,問事糊突,人都號他做狄混。先是這狄縣丞往清河縣城西河邊過,忽見馬頭前起一陣旋風,團團不散,只隨著狄公馬走。狄縣丞道:“怪哉!”便勒住馬,令左右公人:“你隨此旋風,務要跟尋個下落。”那公人真箇跟定旋風而來,七八將近新河口而止,走來回覆了狄公話。狄公即拘集裡老,用鍬掘開岸上數尺,見一死屍,宛然頸上有一刀痕。命仵作檢視明白,問其前面是那裡。公人稟道:“離此不遠就是慈惠寺。”縣丞即拘寺中僧行問之,皆言:“去冬十月中,本寺因放水燈兒,見一死屍從上流而來,漂入港里。長老慈悲,故收而埋之。不知為何而死。”縣丞道:“分明是汝眾僧謀殺此人,埋於此處。想必身上有財帛,故不肯實說。”於是不由分說,先把長老一箍兩拶,一夾一百敲,余者眾僧都是二十板,俱令收入獄中。報與曾公,再行查看。各僧皆稱冤不服。曾公尋思道:“既是此僧謀死,屍必棄於河中,豈反埋於岸上?又說干礙人眾,此有可疑。”因令將眾僧收監。將近兩月,不想安童來告此狀。即令委官押安童前至屍所,令其認視。安童見屍大哭道:“正是我的主人,被賊人所傷,刀痕尚在。”於是檢驗明白,回報曾公,即把眾僧放回。一面查刷卷宗,復提出陳三、翁八審問,俱執稱苗青主謀之情。曾公大怒,差人行牌,星夜往揚州提苗青去了。一面寫本參劾提刑院兩員問官受贓賣法。正是:
污吏贓官濫國刑,曾公判刷雪冤情。
雖然號令風霆肅,夢裡輸贏總未真。
話分兩頭,卻錶王六兒自從得了苗青幹事的那一百兩銀子、四套衣服,與他漢子韓道國就白日不閒,一夜沒的睡,計較著要打頭面,治簪環,喚裁fèng來裁衣服,從新抽銀絲[髟狄]髻。用十六兩銀子,又買了個丫頭──名喚春香──使喚,早晚教韓道國收用不題。
一日,西門慶到韓道國家,王六兒接著。裡面吃茶畢,西門慶往後邊淨手去,看見隔壁月台,問道:“是誰家的?”王六兒道:“是隔壁樂三家月台。”西門慶吩咐王六兒:“如何教他遮住了這邊風水?你對他說,若不與我即便拆了,我教地方吩咐他。”這王六兒與韓道國說:“鄰舍家,怎好與他說的。”韓道國道:“咱不如瞞著老爹,買幾根木植來,咱這邊也搭起個月台來。上面曬醬,下邊不拘做馬坊,做個東淨,也是好處。”老婆道:“呸!賊沒算計的。比時搭月台,不如買些磚瓦來,蓋上兩間廈子卻不好?”韓道國道:“蓋兩間廈子,不如蓋一層兩間小房罷。”於是使了三十兩銀子,又蓋兩間平房起來。西門慶差玳安兒抬了許多酒、肉、燒餅來,與他家犒賞匠人。那條街上誰人不知。
夏提刑得了幾百兩銀子在家,把兒子夏承恩──年十八歲──干入武學肄業,做了生員。每日邀結師友,習學弓馬。西門慶約會劉薛二內相、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合衛官員,出人情與他掛軸文慶賀,俱不必細說。
西門慶因墳上新蓋了山子卷棚房屋,自從生了官哥,並做了千戶,還沒往墳上祭祖。叫陰陽徐先生看了,從新立了一座墳門,砌的明堂神路,門首栽桃柳,周圍種松柏,兩邊疊成坡峰。清明日上墳,要更換錦衣牌匾,宰豬羊,定桌面。三月初六日清明,預先發柬,請了許多人,搬運了東西、酒米、下飯、菜蔬,叫的樂工、雜耍、扮戲的。小優兒是李銘、吳惠、王柱、鄭奉;唱的是李桂姐、吳銀兒、韓金釧,董嬌兒。官客請了張團練、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應伯爵、謝希大、傅夥計、韓道國、雲理守、賁第傳並女婿陳敬濟等,約二十餘人。堂客請了張團練娘子、張親家母、喬大戶娘子、朱台官娘子、尚舉人娘子、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姥姥、花大妗子、吳大姨、孟大姨、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崔本妻段大姐,並家中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春梅、迎春、玉簫、蘭香、奶子如意兒抱著官哥兒,里外也有二十四五頂轎子。先是月娘對西門慶說:“孩子且不消教他往墳上去罷。一來還不曾過一周,二者劉婆子說這孩子[囪心頁]門還未長滿,膽兒小。這一到墳上路遠,只怕唬著他。依著我不教他去,留下奶子和老馮在家和他做伴兒,只教他娘母子一個去罷。”西門慶不聽,便道:“此來為何?他娘兒兩個不到墳前與祖宗磕個頭兒去!你信那婆子老yín婦胡說,可可就是孩子[囪心頁]門未長滿,教奶子用被兒裹著,在轎子裡按的孩兒牢牢的,怕怎的?”那月娘便道:“你不聽人說,隨你。”從清早晨,堂客都從家裡取齊,起身上了轎子,無辭。
出南門,到五里外祖墳上,遠遠望見青松鬱郁,翠柏森森,新蓋的墳門,兩邊坡峰上去,周圍石牆,當中甬道,明堂、神台、香爐、燭台都是白玉石鑿的。墳門上新安的牌匾,大書“錦衣武略將軍西門氏先塋”。墳內正面土山環抱,林樹交枝。西門慶穿大紅冠帶,擺設豬羊祭品桌席祭奠。官客祭畢,堂客才祭。響器鑼鼓,一齊打起來。那官哥兒唬的在奶子懷裡磕伏著,只倒咽氣,不敢動一動兒。月娘便叫:“李大姐,你還不教奶子抱了孩子往後邊去哩,你看唬的那腔兒!我說且不教孩兒來罷,恁強的貨,只管教抱了他來。你看唬的那孩兒這模樣!”李瓶兒連忙下來,吩咐玳安:“且叫把鑼鼓住了。”連忙攛掇掩著孩兒耳朵,快抱了後邊去了。
須臾,祭畢,徐先生念了祭文,燒了紙。西門慶邀請官客在前客位。月娘邀請堂客在後邊卷棚內,由花園進去,兩邊松牆竹徑,周圍花糙,一望無際。正是:
桃紅柳綠鶯梭織,都是東君造化成。
當下,扮戲的在卷棚內扮與堂客們瞧,四個小優兒在前廳官客席前彈唱。四個唱的,輪番遞酒。春梅、玉簫、蘭香、迎春四個,都在堂客上邊執壺斟酒,就立在大姐桌頭,同吃湯飯點心。
吃了一回,潘金蓮與玉樓、大姐、李桂姐、吳銀兒同往花園裡打了回鞦韆。原來卷棚後邊,西門慶收拾了一明兩暗三間房兒。裡邊鋪陳床帳,擺放桌椅、梳籠、抿鏡、妝檯之類,預備堂客來上墳,在此梳妝歇息,糊的猶如雪洞般乾淨,懸掛的書畫,琴棋瀟灑。奶子如意兒看守官哥兒,正在那灑金床炕上鋪著小褥子兒睡,迎春也在旁和他頑耍。只見潘金蓮獨自從花園驀地走來,手中拈著一枝桃花兒,看見迎春便道:“你原來這一日沒在上邊伺候。”迎春道:“有春梅、蘭香、玉簫在上邊哩,俺娘叫我下邊來看哥兒,就拿了兩碟下飯點心與如意兒吃。”奶子見金蓮來,就抱起官哥兒來。金蓮便戲他說道:“小油嘴兒,頭裡見打起鑼鼓來,唬的不則聲,原來這等小膽兒。”於是一面解開藕絲羅襖兒,接過孩兒抱在懷裡,與他兩個嘴對嘴親嘴兒。忽有陳敬濟掀帘子走入來,看見金蓮逗孩子頑耍,便也逗那孩子。金蓮道:“小道士兒,你也與姐夫親個嘴兒。”可霎作怪,那官哥兒便嘻嘻望著他笑。敬濟不由分說,把孩子就摟過來,一連親了幾個嘴。金蓮罵道:“怪短命,誰家親孩子,把人的[髟丐]都抓亂了!”敬濟笑戲道:“你還說,早時我沒錯親了哩。”金蓮聽了,恐怕奶子瞧科,便戲發訕,將手中拿的扇子倒過柄子來,向他身上打了一下,打的敬濟鯽魚般跳。罵道:“怪短命,誰和你那等調嘴調舌的!”敬濟道:“不是,你老人家摸量惜些情兒。人身上穿著恁單衣裳,就打恁一下!”金蓮道:“我平自惜甚情兒?今後惹著我,只是一味打。”如意兒見他頑的訕,連忙把官哥兒接過來抱著,金蓮與敬濟兩個還戲謔做一處。金蓮將那一枝桃花兒做了一個圈兒,悄悄套在敬濟帽子上。走出去,正值孟玉樓和大姐、桂姐三個從那邊來。大姐看見,便問:“是誰幹的營生?”敬濟取下來去了,一聲兒也沒言語。堂客前戲文扮了四大折。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