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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
這苗青於是與兩個艄子密密商量,說道:“我家主皮箱中還有一千兩金銀,二千兩緞匹,衣服之類極廣。汝二人若能謀之,願將此物均分。”陳三、翁八笑道:“汝若不言,我等亦有此意久矣。”
是夜天氣陰黑,苗天秀與安童在中艙里睡,苗青在櫓後。將近三鼓時分,那苗青故意連叫有賊。苗天秀夢中驚醒,便探頭出艙外觀看,被陳三手持利刀,一下刺中脖下,推在洪波盪里。那安童正要走時,吃翁八一悶棍打落水中。三人一面在船艙內打開箱籠,取出一應財帛金銀,並其緞貨衣服,點數均分。二艄便說:“我若留此貨物,必然有犯。你是他手下家人,載此貨物到於市店上發賣,沒人相疑。”因此二艄盡把皮箱中一千兩金銀,並苗員外衣服之類分訖,依前撐船回去了。這苗青另搭了船隻,載至臨清碼頭上,鈔關上過了,裝到清河縣城外官店內卸下,見了揚州故舊商家,只說:“家主在後船,便來也。”這個苗青在店發賣貨物,不題。
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可憐苗員外平昔良善,一旦遭其僕人之害,不得好死,雖是不納忠言之勸,其亦大數難逃。不想安童被一棍打昏,雖落水中,幸得不死,浮沒蘆港。忽有一隻漁船撐將下來,船上坐著個老翁,頭頂箬笠,身披短蓑,聽得啼哭之聲。移船看時,卻是一個十七八歲小廝,慌忙救了。問其始末情由,卻是揚州苗員外家安童,在洪上被劫之事。這漁翁帶下船,取衣服與他換了,給以飲食,因問他:“你要回去,卻是同我在此過活?”安童哭道:“主人遭難,不見下落,如何回得家去?願隨公公在此。”漁翁道:“也罷,你且隨我在此,等我慢慢替你訪此賊人是誰,再作理會。”安童拜謝公公,遂在此翁家過活。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年除歲末,漁翁忽帶安童正出河口賣魚,正撞見陳三、翁八在船上飲酒,穿著他主人衣服,上岸來買魚。安童認得,即密與漁翁說道:“主人之冤當雪矣。”漁翁道:“何不具狀官司處告理?”安童將情具告到巡河周守備府內。守備見沒贓證,不接狀子。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見是強盜劫殺人命等事,把狀批行了。從正月十四日差緝捕公人,押安童下來拿人。前至新河口,只把陳三、翁八獲住到案,責問了口詞。二艄見安童在旁執證,也沒得動刑,一一招了。供稱:“下手之時,還有他家人苗青,同謀殺其家主,分贓而去。”這裡把三人監下,又差人訪拿苗青,一起定罪。因節間放假,提刑官吏一連兩日沒來衙門中問事,早有衙門透信的人,悄悄把這件事兒報與苗青。苗青慌了,把店門鎖了,暗暗躲在經紀樂三家。
這樂三就住在獅子街韓道國家隔壁,他渾家樂三嫂,與王六兒所交極厚,常過王六兒這邊來做伴兒。王六兒無事,也常往他家行走,彼此打的熱鬧。這樂三見苗青面帶憂容,問其所以,說道:“不打緊,間壁韓家就是提刑西門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傢伙計,和俺家交往的甚好,幾事百依百隨,若要保得你無事,破多少東西,教俺家過去和他家說說。”這苗青聽了,連忙下跪,說道:“但得我身上沒事,恩有重報,不敢有忘。”於是寫了說帖,封下五十兩銀子,兩套妝花緞子衣服,樂三教他老婆拿過去,如此這般對王六兒說。王六兒喜歡的要不的,把衣服銀子並說帖都收下,單等西門慶,不見來。
到十七日日西時分,只見玳安夾著氈包,騎著頭口,從街心裡來。王六兒在門首,叫下來問道:“你往那裡去來?”玳安道:“我跟爹走了個遠差,往東平府送禮去來。”王六兒道:“你爹如今來了不曾?”玳安道:“爹和賁四兩個先往家去了。”王六兒便叫進去,和他如此這般說話,拿帖兒與他瞧,玳安道:“韓大嬸,管他這事!休要把事輕看了,如今衙門裡監著那兩個船家,供著只要他哩。拿過幾兩銀子來,也不夠打髮腳下人哩。我不管別的帳,韓大嬸和他說,只與我二十兩銀子罷。等我請將俺爹來,隨你老人家與俺爹說就是了。”王六兒笑道:“怪油嘴兒,要飯吃休要惡了火頭。事成了,你的事甚麼打緊?寧可我們不要,也少不得你的。”玳安道:“韓大嬸,不是這等說。常言:君子不羞當面。先斷過,後商量。”王六兒當下備幾樣菜,留玳安吃酒。玳安道:“吃的紅頭紅臉,怕家去爹問,卻怎的回爹?”王六兒道:“怕怎的?你就說在我這裡來。”玳安只吃了一甌子,就走了。王六兒道:“好歹累你,說是我這裡等著哩。”
玳安一直來家,交進氈包。等的西門慶睡了一覺出來,在廂房中坐的。這玳安慢慢走到跟前,說:“小的回來,韓大嬸叫住小的,要請爹快些過去,有句要緊話和爹說。”西門慶說:“甚麼話?我知道了。”說畢,正值劉學官來借銀子。打發劉學官去了,西門慶騎馬,帶著眼紗、小帽,便叫玳安、琴童兩個跟隨,來到王六兒家。下馬進去,到明間坐下,王六兒出來拜見了。那日,韓道國鋪子裡上宿,沒來家。老婆買了許多東西,叫老馮廚下整治。見西門慶來了,慌忙遞茶。西門慶吩咐琴童:“把馬送到對門房子裡去,把大門關上。”婦人且不敢就題此事,先只說:“爹家中連日擺酒辛苦。我聞得說哥兒定了親事,你老人家喜呀!”西門慶道:“只因舍親吳大妗那裡說起,和喬家做了這門親事。他家也只這一個女孩兒,論起來也還不般配,胡亂親上做親罷了。”王六兒道:“就是和他做親也好,只是爹如今居著恁大官,會在一處,不好意思的。”西門慶道:“說甚麼哩!”說了一回,老婆道:“只怕爹寒冷,往房裡坐去罷。”一面讓至房中,一面安著一張椅兒,籠著火盆,西門慶坐下。婦人慢慢先把苗青揭帖拿與西門慶看,說:“他央了間壁經紀樂三娘子過來對我說:這苗青是他店裡客人,如此這般,被兩個船家拽扯,只望除豁了他這名字,免提他。他備了些禮兒在此謝我。好歹望老爹怎的將就他罷。”西門慶看了帖子,因問:“他拿了多少禮物謝你?”王六兒向箱中取出五十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瞧,說道:“明日事成,還許兩套衣裳。”西門慶看了,笑道:“這些東西兒,平白你要他做甚麼?你不知道,這苗青乃揚州苗員外家人,因為在船上與兩個船家殺害家主,攛在河裡,圖財謀命。如今見打撈不著屍首,他原跟來的一個小廝安童與兩個船家,當官三口執證著要他。這一拿去,穩定是個凌遲罪名。那兩個都是真犯斬罪。兩個船家見供他有二千兩銀貨在身上。拿這些銀子來做甚麼?還不快送與他去!”這王六兒一面到廚下,使了丫頭錦兒把樂三娘子兒叫了來,將原禮交付與他,如此這般對他說了去。
那苗青不聽便罷,聽他說了,猶如一桶水頂門上直灌到腳底下。正是:
驚開六葉連肝肺,唬壞三魂七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