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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海棠走到廚下,用心用意熬了一小鍋粳米濃濃的粥兒,定了四碟小菜兒,用甌兒盛著,熱烘烘拿到房中。春梅躺在床上面朝里睡,又不敢叫,直待他番身,方才請他:“有了粥兒在此,請奶奶吃粥。”春梅把眼合著,不言語。海棠又叫道:“粥晾冷了,請奶奶起來吃粥。”孫二娘在旁說道:“大奶奶,你這半日沒吃甚麼,這回你覺好些,且起來吃些個。”那春梅一骨碌子扒起來,教奶子拿過燈來,取粥在手,只呷了一口,往地下只一推。早是不曾把傢伙打碎,被奶子接住了。就大吆喝起來,向孫二娘說:“你平白叫我起來吃粥,你看賊奴才熬的好粥!我又不坐月子,熬這照麵湯來與我吃怎麼?”分付奶子金匱:“你與我把這奴才臉上打與他四個嘴巴!”當下真箇把海棠打了四個嘴巴。孫二娘便道:“奶奶,你不吃粥,卻吃些甚麼兒?卻不餓著你。”春梅道:“你教我吃,我心內攔著,吃不下去。”良久,叫過小丫鬟蘭花兒來,分付道:“我心內想些雞尖湯兒吃。你去廚房內,對那yín婦奴才,教他洗手做碗好雞尖湯兒與我吃。教他多放些酸筍,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孫二娘便說:“奶奶分付他,教雪娥做去。你心下想吃的就是藥。”
這蘭花不敢怠慢,走到廚下對雪娥說:“奶奶教你做雞尖湯,快些做,等著要吃哩。”原來這雞尖湯,是雛雞脯翅的尖兒碎切的做成湯。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旋宰了兩隻小雞,退刷乾淨,剔選翅尖,用快刀碎切成絲,加上椒料、蔥花、芫荽、酸筍、油醬之類,揭成清湯。盛了兩甌兒,用紅漆盤兒,熱騰騰,蘭花拿到房中。春梅燈下看了,呷了一口,怪叫大罵起來:“你對那yín婦奴才說去,做的甚麼湯!精水寡淡,有些甚味?你們只教我吃,平白叫我惹氣!”慌的蘭花生怕打,連忙走到廚下對雪娥說:“奶奶嫌湯淡,好不罵哩。”這雪娥一聲兒不言語,忍氣吞聲,從新洗鍋,又做了一碗。多加了些椒料,香噴噴,教蘭花兒拿到房裡來。春梅又嫌忒咸了,拿起來照地下只一潑,早是蘭花躲得快,險些兒潑了一身。罵道:“你對那奴才說去,他不憤氣做與我吃。這遭做的不好,教他討分曉。”這雪娥聽見,千不合,萬不合,悄悄說了一句:“姐姐幾時這般大了,就抖摟起人來!”不想蘭花回到房裡,告春梅說了。這春梅不聽便罷,聽了此言,登時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咬碎銀牙,通紅了粉面,大叫:“與我采將那yín婦奴才來!”
須臾,使了奶娘丫鬟三四個,登時把雪娥拉到房中。春梅氣狠狠的一手扯住他頭髮,把頭上冠子跺了,罵道:“yín婦奴才,你怎的說幾時這般大?不是你西門慶家抬舉的我這般大!我買將你來伏侍我,你不憤氣,教你做口子湯,不是精淡,就是苦咸。你倒還對著丫頭說我幾時恁般大起來,摟搜索落我,要你何用?”一面請將守備來,采雪娥出去,當天井跪著。前邊叫將張勝、李安,旋剝褪去衣裳,打三十大棍。兩邊家人點起明晃晃燈籠,張勝、李安各執大棍伺候。那雪娥只是不肯脫衣裳。守備恐怕氣了他,在跟前不敢言語。孫二娘在旁邊再三勸道:“隨大奶奶分付打他多少,免褪他小衣罷。不爭對著下人,脫去他衣服,他爺體面上不好看的。只望奶奶高抬貴手,委的他的不是了。”春梅不肯,定要去他衣服打,說道:“那個攔我,我把孩子先摔殺了,然後我也一條繩子吊死就是了。留著他便是了。”於是也不打了,一頭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守備唬的連忙扶起,說道:“隨你打罷,沒的氣著你。”當下可憐把這孫雪娥拖番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將薛嫂兒來,即時罄身領出去辦賣。
春梅把薛嫂兒叫在背地,分付:“我只要八兩銀子,將這yín婦奴才好歹與我賣在娼門。隨你轉多少,我不管你。你若賣在別處,我打聽出來,只休要見我。”那薛嫂兒道:“我靠那裡過日子,卻不依你說?”當夜領了雪娥來家。那雪娥悲悲切切,整哭到天明。薛嫂便勸道:“你休哭了,也是你的晦氣,冤家撞在一處。老爺見你到罷了,只恨你與他有些舊仇舊恨,折挫你。連老爺也做不得主兒,見他有孩子,凡事依隨他。正經下邊孫二娘也讓他幾分。常言拐米倒做了倉官,說不的了,你休氣哭。”雪娥收淚,謝薛嫂:“只望早晚尋個好頭腦我去,只有飯吃罷。”薛嫂道:“他千萬分付,只教我把你送在娼門。我養兒養女,也要天理。等我替你尋個單夫獨妻,或嫁個小本經紀人家,養活得你來也罷。”那雪娥千恩萬福謝了。
薛嫂過了兩日,只見鄰居一個開店張媽走來叫:“薛媽,你這壁廂有甚娘子?怎的哭的悲切?”薛嫂便道:“張媽,請進來坐。”說道:“便是這位娘子,他是大人家出來的,因和大娘子合不著,打發出來,在我這裡嫁人。情願個單夫獨妻,免得惹氣。”張媽媽道:“我那邊下著一個山東賣綿花客人,姓潘,排行第五,年三十七歲,幾車花果,常在老身家安下。前日說他家有個老母有病,七十多歲,死了渾家半年光景,沒人伏侍。再三和我說,替他保頭親事,並無相巧的。我看來這位娘子年紀到相當,嫁與他做個娘子罷。”薛嫂道:“不瞞你老人家說,這位娘子大人家出身,不拘粗細都做的,針指女工,自不必說,又做的好湯水。今才三十五歲。本家只要三十兩銀子,倒好保與他罷。”張媽媽道:“有箱籠沒有?”薛嫂道:“止是他隨身衣服、簪環之類,並無箱籠。”張媽媽道:“既是如此,老身回去對那人說,教他自家來看一看。”說畢,吃茶,坐回去了。晚夕對那人說了,次日飯罷以後,果然領那人來相看。一見了雪娥好模樣兒,年小,一口就還了二十五兩,另外與薛嫂一兩媒人錢。薛嫂也沒爭競,就兌了銀子,寫了文書。晚夕過去,次日就上車起身。薛嫂教人改換了文書,只兌了八兩銀子交到府中,春梅收了,只說賣與娼門去了。
那人娶雪娥到張媽家,止過得一夜,到第二日,五更時分,謝了張媽媽,作別上了車,逕到臨清去了。此是六月天氣,日子長,到馬頭上才日西時分。到於洒家店,那裡有百十間房子,都下著各處遠方來的窠子行院唱的。這雪娥一領入一個門戶,半間房子,裡面炕上坐著個五六十歲的婆子,還有個十七頂老丫頭,打著盤頭揸髻,抹著鉛粉紅唇,穿著一弄兒軟絹衣服,在炕邊上彈弄琵琶。這雪娥看見,只叫得苦,才知道那漢子潘五是個水客。買他來做粉頭。起了他個名叫玉兒。這小妮子名喚金兒,每日拿廝鑼兒出去,酒樓上接客供唱,做這道路營生。這潘五進門不問長短,把雪娥先打了一頓,睡了兩日,只與他兩碗飯吃,教他學樂器彈唱,學不會又打,打得身上青紅遍了。引上道兒,方與他好衣穿,妝點打扮,門前站立,倚門獻笑,眉目嘲人。正是:遺蹤堪入府人眼,不買胭脂畫牡丹。有詩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