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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著,只見應伯爵從角門首出來,說:“哥,休替黃四哥說人情。他閒時不燒香,忙時抱佛腿。昨日哥這裡念經,連茶兒也不送,也不來走走兒,今日還來說人情!”那黃四便與伯爵唱喏,說道:“好二叔,你老人家殺人哩!我因這件事,整走了這半月,誰得閒來?昨日又去府里領這銀子,今日一來交銀子,就央說此事,救俺丈人。老爹再三不肯收這禮物,還是不下顧小人。”伯爵看見一百兩雪花官銀放在面前,因問:“哥,你替他去說不說?”西門慶道:“我與雷兵備不熟,如今要轉央鈔關錢主政替他說去。到明日,我買分禮謝老錢就是了,又收他禮做甚麼?”伯爵道:“哥,你這等就不是了。難道他來說人情,哥你倒陪出禮去謝人?也無此道理。你不收,恰似嫌少的一般。你依我收下。雖你不稀罕,明日謝錢公也是一般。黃四哥在這裡聽著:看你外父和你小舅子造化,這一回求了書去,難得兩個都沒事出來。你老爹他恆是不稀罕你錢,你在院裡老實大大擺一席酒,請俺們耍一日就是了。”黃四道:“二叔,你老人家費心,小人擺酒不消說,還叫俺丈人買禮來,磕頭酬謝你老人家。不瞞說,我為他爺兒兩個這一場事,晝夜替他走跳,還尋不出個門路來。老爹再不可憐怎了!”伯爵道:“傻瓜,你摟著他女兒,你不替他上緊誰上緊?”黃四道:“房下在家只是哭。”西門慶被伯爵說著,把禮帖收了,說禮物還令他拿回去。黃四道:“你老人家沒見好大事,這般多計較!”就往外走。伯爵道:“你過來,我和你說:你書幾時要?”黃四道:“如今緊等著救命,望老爹今日寫了書,差下人,明早我使小兒同去走遭。不知差那位大官兒去,我會他會。”西門慶道:“我就替你寫書。”因叫過玳安來吩咐:“你明日就同黃大官一路去。”
那黃四見了玳安,辭西門慶出門。走到門首,問玳安要盛銀子的褡褳。玳安進入後邊,月娘房裡正與玉簫、小玉裁衣裳,見玳安站著等褡褳,玉簫道:“使著手,不得閒謄。教他明日來與他就是了。”玳安道:“黃四等緊著明日早起身東昌府去,不得來了,你謄謄與他罷。”月娘便說:“你拿與他就是了,只教人家等著。”玉簫道:“銀子還在床地平上掠著不是?”走到裡間,把銀子往床上只一倒,掠出褡褳來,說:“拿了去!怪囚根子,那個吃了他這條褡褳,只顧立叮螞蝗的要!”玳安道:“人家不要,那個好來取的!”於是拿了出去,走到儀門首,還抖出三兩一塊麻姑頭銀子來。原來紙包破了,怎禁玉簫使性子那一倒,漏下一塊在褡褳底內。玳安道:“且喜得我拾個白財。”於是褪入袖中。到前邊遞與黃四,約會下明早起身。
且說西門慶回到書房中,即時教溫秀才修了書,付與玳安不題。一面覷那門外下雪,紛紛揚揚,猶如風飄柳絮,亂舞梨花相似。西門慶另打開一壇雙料麻姑酒,教春鴻用布甑篩上來,鄭春在旁彈箏低唱,西門慶令他唱一套“柳底風微”。正唱著,只見琴童進來說:“韓大叔教小的拿了這個帖兒與爹瞧。”西門慶看了,吩咐:“你就拿往門外任醫官家,替他說說去。央他明日到府中承奉處替他說說,註銷差事。”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罷。”西門慶道:“明早去也罷。”不一時,來安兒用方盒拿了八碗下飯,又是兩大盤玫瑰鵝油燙麵蒸餅,連陳敬濟共四人吃了。西門慶教王經盒盤兒拿兩碗下飯、一盤點心與鄭春吃,又賞了他兩大鐘酒。鄭春跪稟:“小的吃不的。”伯爵道:“傻孩子,冷呵呵的,你爹賞你不吃。你哥他怎的吃來?”鄭春道:“小的哥吃的,小的本吃不的。”伯爵道:“你只吃一鍾罷,那一鍾我教王經替你吃罷。”王經說道:“二爹,小的也吃不的。”伯爵道:“你這傻孩兒,你就替他吃些兒也罷。休說一個大分上,自古長者賜,少者不敢辭。”一面站起來說:“我好歹教你吃這一杯。”那王經捏著鼻子,一吸而飲。西門慶道:“怪狗才,小行貨子他吃不的,只恁奈何他!”還剩下半盞,應伯爵教春鴻替他吃了,就要令他上來唱南曲。西門慶道:“咱每和溫老先兒行個令,飲酒之時教他唱便有趣。”於是教王經取過骰盆兒,“就是溫老先兒先起。”溫秀才道:“學生豈敢僭,還從應老翁來。”因問:“老翁尊號?”伯爵道:“在下號南坡。”西門慶戲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孤老多,到晚夕桶子掇出來,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罵,教丫頭直掇到大南首縣倉牆底下那裡潑去,因起號叫做‘南潑’。”溫秀才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潑’字乃點水邊之‘發’,這‘坡’字卻是‘土’字旁邊著個‘皮’字。”西門慶道:“老先兒倒猜得著,他娘子鎮日著皮子纏著哩。”溫秀才笑道:“豈有此說?”伯爵道:“葵軒,你不知道,他自來有些快傷叔人家。”溫秀才道:“自古言不褻不笑。”伯爵道:“老先兒,誤了咱每行令,只顧和他說甚麼,他快屎口傷人!你就在手,不勞謙遜。”溫秀才道:“擲出幾點,不拘詩詞歌賦,要個‘雪’字,就照依點數兒上。說過來,飲一小杯;說不過來,吃一大盞。”溫秀才擲了個麼點,說道:“學生有了:雪殘[溪鳥][涑鳥]亦多時。”推過去,該應伯爵行,擲出個五點來。伯爵想了半日,想不起來,說:“逼我老人家命也!”良久,說道:“可怎的也有了。”說道:“雪裡梅花雪裡開。──好不好?”溫秀才道:“南老說差了,犯了兩個‘雪’字,頭上多了一個‘雪’字。”伯爵道:“頭上只小雪,後來下大雪來了。”西門慶道:“這狗才,單管胡說。”教王經斟上大鐘,春鴻拍手唱南曲《駐馬聽》:
寒夜無茶,走向前村覓店家。這雪輕飄僧舍,密灑歌樓,遙阻歸槎。
江邊乘興探梅花,庭中歡賞燒銀蠟。一望無涯,有似灞橋柳絮滿天飛下。
伯爵才待拿起酒來吃,只見來安兒後邊拿了幾碟果食,內有一碟蘇油泡螺,又一碟黑黑的團兒,用桔葉裹著。伯爵拈將起來,聞著噴鼻香,吃到口猶如飴蜜,細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門慶道:“你猜?”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西門慶笑道:“糖肥皂那有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說是梅蘇丸,裡面又有核兒。”西門慶道:“狗才過來,我說與你罷,你做夢也夢不著。是昨日小价杭州船上捎來,名喚做衣梅。都是各樣藥料和蜜煉製過,滾在楊梅上,外用薄荷、桔葉包裹,才有這般美味。每日清晨噙一枚在口內,生津補肺,去惡味,煞痰火,解酒克食,比梅蘇丸更妙。”伯爵道:“你不說,我怎的曉得。”因說:“溫老先兒,咱再吃個兒。”教王經:“拿張紙兒來,我包兩丸兒,到家捎與你二娘吃。”又拿起泡螺兒來問鄭春:“這泡螺兒果然是你家月姐親手揀的?”鄭春跪下說:“二爹,莫不小的敢說謊?不知月姐費了多少心,只揀了這幾個兒來孝順爹。”伯爵道:“可也虧他,上頭紋溜,就象螺螄兒一般,粉紅、純白兩樣兒。”西門慶道:“我兒,此物不免使我傷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會揀,他沒了,如今家中誰會弄他!”伯爵道:“我頭裡不說的,我愁甚麼?死了一個女兒會揀泡螺兒孝順我,如今又鑽出個女兒會揀了。偏你也會尋,尋的都是妙人兒。”西門慶笑的兩眼沒fèng兒,趕著伯爵打,說:“你這狗才,單管只胡說。”溫秀才道:“二位老先生可謂厚之至極。”伯爵道:“老先兒你不知,他是你小侄人家。”西門慶道:“我是他家二十年舊孤老。”陳敬濟見二人犯言,就起身走了。那溫秀才只是掩口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