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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時玳安與胡僧先到門首,走的兩腿皆酸,渾身是汗,抱怨的要不的。那胡僧體貌從容,氣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兒那邊使了王經來請爹,尋他說話一節,對玳安兒說了一遍,道:“不想大娘看見,早是我在旁邊替他摭拾過了。不然就要露出馬腳來了。等住回娘若問,你也是這般說。”那玳安走的睜睜的,只顧[扌扉]扇子:“今日造化低也怎的?平白爹交我領了這賊禿囚來。好近路兒!從門外寺里直走到家,路上通沒歇腳兒,走的我上氣兒接不著下氣兒。爹交雇驢子與他騎,他又不騎。他便走著沒事,難為我這兩條腿了!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腳也踏破了。攘氣的營生!”平安道:“爹請他來家做甚麼?”玳安道:“誰知道!他說問他討甚麼藥哩。”正說著,只聞喝道之聲。西門慶到家,看見胡僧在門首,說道:“吾師真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一面讓至裡面大廳上坐。西門慶叫書童接了衣裳,換了小帽,陪他坐的。吃了茶,那胡僧睜眼觀見廳堂高遠,院字深沉,門上掛的是龜背紋蝦須織抹綠珠簾,地下鋪獅子滾繡球絨毛線毯。正當中放一張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著絛環樣須彌座大理石屏風。周圍擺的都是泥鰍頭、楠木靶腫筋的交倚,兩壁掛的畫都是紫竹杆兒綾邊、瑪瑙軸頭。正是:
鼉皮畫鼓振庭堂,烏木春台盛酒器。
胡僧看畢,西門慶問道:“吾師用酒不用?”胡僧道:“貧僧酒肉齊行。”西門慶一面吩咐小廝:“後邊不消看素饌,拿酒飯來。”那時正是李嬌兒生日,廚下肴饌下飯都有。安放桌兒,只顧拿上來。先綽邊兒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頭魚、一碟糟鴨、一碟烏皮雞、一碟舞鱸公。又拿上四樣下飯來:一碟羊角蔥[火川]炒的核桃肉、一碟細切的[飠皆][飠禾]樣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貫腸、一碟光溜溜的滑鰍。次又拿了一道湯飯出來:一個碗內兩個肉圓子,夾著一條花腸滾子肉,名喚一龍戲二珠湯;一大盤裂破頭高裝肉包子。西門慶讓胡僧吃了,教琴童拿過團靶鉤頭雞脖壺來,打開腰州精製的紅泥頭,一股一股邈出滋陰摔白酒來,傾在那倒垂蓮蓬高腳鍾內,遞與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內,一吸而飲之。隨即又是兩樣添換上來:一碟寸扎的騎馬腸兒、一碟子醃臘鵝脖子。又是兩樣艷物與胡僧下酒:一碟子癩葡萄、一碟子流心紅李子。落後又是一大碗鱔魚面與菜捲兒,一齊拿上來與胡僧打散。登時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兒,便道:“貧僧酒醉飯飽,足以夠了。”
西門慶叫左右拿過酒桌去,因問他求房術的藥兒。胡僧道:“我有一枝藥,乃老君煉就,王母傳方。非人不度,非人不傳,專度有緣。既是官人厚待於我,我與你幾丸罷。”於是向褡褳內取出葫蘆來,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燒酒送下。”又將那一個葫兒捏了,取二錢一塊粉紅膏兒,吩咐:“每次只許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脹的慌,用手捏著,兩邊腿上只顧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樽節用之,不可輕泄於人。”西門慶雙手接了,說道:“我且問你,這藥有何功效?”胡僧說:
形如雞卵,色似鵝黃。三次老君炮煉,王母親手傳方。外視輕如糞土,內覷貴乎[王干]琅。比金金豈換,比玉玉何[亻賞]!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廈高堂,任你輕裘肥馬,任你才俊棟樑,此藥用托掌內,飄然身人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長芳;玉山無頹敗,丹田夜有光。一戰精神慡,再戰氣血剛。不拘嬌艷寵,十二美紅妝,交接從吾好,徹夜硬如槍。
服久寬脾胃,滋腎又扶陽。百日鬚髮黑,千朝體自強。固齒能明目,陽生[女後]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飯與貓嘗:三日yín無度,四日熱難當;白貓變為黑,尿糞俱停亡;夏月當風臥,冬天水裡藏。若還不解泄,毛脫盡精光。每服一厘半,陽興愈健強。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傷。老婦顰眉蹙,yín娼不可當。有時心倦怠,收兵罷戰場。冷水吞一口,陽回精不傷。快美終宵樂,春色滿蘭房。贈與知音客,永作保身方。
西門慶聽了,要問他求方兒,說道:“請醫須請良,傳藥須傳方。吾師不傳於我方兒,倘或我久後用沒了,那裡尋師父去?隨師父要多少東西,我與師父。”因令玳安:“後邊快取二十兩白金來。”遞與胡僧,要問他求這一枝藥方。那胡僧笑道:“貧僧乃出家之人,雲遊四方,要這資財何用?官人趁早收拾回去。”一面就要起身。西門慶見他不肯傳方,便道:“師父,你不受資財,我有一匹五丈長大布,與師父做件衣服罷。”即令左右取來,雙手遞與胡僧。胡僧方才打問訊謝了。臨出門又吩咐:“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言畢,背上褡褳,拴定拐杖,出門揚長而去。正是:
柱杖挑擎雙日月,芒鞋踏遍九軍州。
第五十回琴童潛聽燕鶯歡玳安嬉遊蝴蝶巷詞曰:
欲掩香幃論繾綣,先斂雙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鴛衾圖暖。須臾整頓蝶蜂情,脫羅裳、恣情無限。留著帳前燈,時時看伊嬌面。
話說那日李嬌兒上壽,觀音庵王姑子請了蓮花庵薛姑子來,又帶了他兩個徒弟妙鳳、妙趣。月娘知道他是個有道行的姑子,連忙出來迎接。見他戴著清淨僧帽,披著茶褐袈裟,剃的青旋旋頭兒,生得魁肥胖大,沼口豚腮。進來與月娘眾人合掌問訊,慌的月娘眾人連忙行禮。見他鋪眉苫眼,拿班做勢,口裡咬文嚼字,一口一聲只稱呼他“薛爺”。他便叫月娘是“在家菩薩”,或稱“官人娘子”。月娘甚是敬重他。那日大妗子、楊姑娘都在這裡,月娘擺茶與他吃,菜蔬點心擺了一大桌子,比尋常分外不同。兩個小姑子妙趣、妙鳳才十四五歲,生的甚是清俊,就在他旁邊桌頭吃東西。吃了茶,都在上房內坐的。聽著他講道說話。只見書童兒前邊收下家活來,月娘便問道:“前邊那吃酒肉的和尚去了?”書童道:“剛才起身,爹送出他去了。”吳大妗子因問:“是那裡請來的僧人?”月娘道:“是他爹今日與蔡御史送行,門外寺裡帶來的一個和尚,酒肉都吃的。他求甚麼藥方,與他銀子也不要,錢也不受,誰知他幹的甚麼營生!”那薛姑子聽見,便說道:“茹葷、飲酒這兩件事也難斷。倒是俺這比丘尼還有些戒行,他漢僧們那裡管!《大藏經》上不說的,如你吃他一口,到轉世過來須還他一口。”吳大妗子聽了,道:“象俺們終日吃肉,卻不知轉世有多少罪業!”薛姑子道:“似老菩薩,都是前生修來的福,享榮華,受富貴。譬如五穀,你春天不種下,到那有秋之時,怎望收成?”這裡說話不題。
且說西門慶送了胡僧進來,只見玳安悄悄說道:“頭裡韓大嬸使了他兄弟來請爹,說今日是他生日,請爹好歹過去坐坐。”西門慶得了胡僧藥,心裡正要去和婦人試驗,不想來請,正中下懷,即吩咐玳安備馬,使琴童先送一壇酒去。於是逕走到金蓮房裡取了yín器包兒,便衣小帽,帶著眼紗,玳安跟隨,逕往王六兒家來。下馬到裡面,就吩咐:“留琴童兒伺候,玳安回了馬家去。等家裡問,就說我在獅子街房子裡算帳哩。”玳安應諾,騎馬回家去了。王六兒出來與西門慶磕了頭,在旁邊陪坐,說道:“無事,請爹過來散心坐坐。又多謝爹送酒來。”西門慶道:“我忘了你生日。今日往門外送行去,才來家。”因向袖中取出一根簪兒,遞與他道:“今日與你上壽。”婦人接過來觀看,卻是一對金壽字簪兒,說道:“到好樣兒。”連忙道了萬福。西門慶又遞與他五錢銀子,吩咐:“你稱五分,交小廝有南燒酒買一瓶來我吃。”王六兒笑道:“爹老人家別的酒吃厭了,想起來又要吃南燒酒了。”連忙稱了五分銀子,使琴童兒拿瓶買去。一面替西門慶脫了衣裳,請入房裡坐的。親自頓好茶與西門慶吃,又放小桌兒看牌耍子。看了一回,才收拾吃酒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