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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潘金蓮從打發西門慶出來,直睡到晌午才爬起來。甫能起來,又懶待梳頭。恐怕後邊人說他,月娘請他吃飯也不吃,只推不好。大後晌才出房門,來到後邊。月娘因西門慶不在,要聽薛姑子講說佛法,演頌金剛科儀。在明間內安放一張經桌兒,焚下香。薛姑子與王姑子兩個對坐,妙趣、妙鳳兩個徒弟立在兩邊,接念佛號。大妗子、楊姑娘、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和李桂姐眾人,一個不少,都在跟前圍著他坐的,聽他演誦。先是,薛姑子道:
蓋聞電光易滅,石火難消。落花無返樹之期,逝水絕歸源之路。畫堂繡閣,命盡有若長空;極品高官,祿絕猶如作夢。黃金白玉,空為禍患之資;紅粉輕衣,總是塵勞之費。妻孥無百載之歡,黑暗有千重之苦。一朝枕上,命掩黃泉。青史揚虛假之名,黃土埋不堅之骨。田園百頃,其中被兒女爭奪;綾錦千箱,死後無寸絲之分。青春未半,而白髮來侵;賀者才聞,而吊者隨至。苦,苦,苦!氣化清風塵歸土。點點輪迴喚不回,改頭換面無遍數。南無盡虛空遍法界,過去未來佛法僧三寶。
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
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
王姑子道:“當時釋迦牟尼佛,乃諸佛之祖,釋教之主,如何出家?願聽演說。”薛姑子便唱《五供養》:
釋迦佛,梵王子,舍了江山雪山去,割肉餵鷹鵲巢頂。只修的九龍吐水混金身,才成南無大乘大覺釋迦尊。
王姑子又道:“釋迦佛既聽演說,當日觀音菩薩如何修行,才有莊嚴百化化身,有大道力?願聽其說──”
薛姑子正待又唱,只見平安兒慌慌張張走來說道:“巡按宋爺差了兩個快手、一個門子送禮來。”月娘慌了,說道:“你爹往夏家吃酒去了,誰人打發他?”正說著,只見玳安兒回馬來家,放進氈包來,說道:“不打緊,等我拿帖兒對爹說去。教姐夫且請那門子進來,管待他些酒飯兒著。”這玳安交下氈包,拿著帖子,騎馬雲飛般走到夏提刑家,如此這般,說巡按宋老爺送禮來。西門慶看了帖子,上寫著“鮮豬一口,金酒二尊,公紙四刀,小書一部”,下書“侍生宋喬年拜”。連忙吩咐:“到家交書童快拿我的官銜雙摺手本回去,門子答賞他三兩銀子、兩方手帕,抬盒的每人與他五錢。”玳安來家,到處尋書童兒,那裡得來?急的只牛回磨轉。陳敬濟又不在,交傅夥計陪著人吃酒,玳安旋打後邊討了手帕、銀子出來,又沒人封,自家在柜上彌封停當,叫傅夥計寫了,大小三包。因向平安兒道:“你就不知往那去了?”平安道:“頭裡姐夫在家時,他還在家來。落後姐夫往門外討銀子去了,他也不見了。”玳安道:“別要題,一定秫秫小廝在外邊胡行亂走的,養老婆去了。”正在急唣之間,只見陳敬濟與書童兩個,疊騎騾子才來,被玳安罵了幾句,教他寫了官銜手本,打發送禮人去了。玳安道:“賊秫秫小廝,仰[扌扉]著掙了合蓬著去。爹不在,家裡不看,跟著人養老婆兒去了。爹又沒使你和姐夫門外討銀子,你平白跟了去做甚麼!看我對爹說不說!”書童道:“你說不是,我怕你?你不說就是我的兒。”玳安道:“賊狗攮的秫秫小廝,你賭幾個真箇?”走向前,一個潑腳撇翻倒,兩個就[石骨]碌成一塊了。那玳安得手,吐了他一口唾沫才罷了。說道:“我接爹去,等我來家和yín婦算帳。”騎馬一直去了。
月娘在後邊,打發兩個姑子吃了些茶食,又聽他唱佛曲兒,宣念偈子。那潘金蓮不住在旁先拉玉樓不動,又扯李瓶兒,又怕月娘說。月娘便道:“李大姐,他叫你,你和他去不是。省的急的他在這裡恁有[百刂]劃沒是處的。”那李瓶兒方才同他出來。被月娘瞅了一眼,說道:“拔了蘿蔔地皮寬。交他去了,省的他在這裡跑兔子一般。原不是聽佛法的人。”
這潘金蓮拉著李瓶兒走出儀門,因說道:“大姐姐好幹這營生,你家又不死人,平白交姑子家中宣起捲來了。都在那裡圍著他怎的?咱們出來走走,就看看大姐在屋裡做甚麼哩。”於是一直走出大廳來。只見廂房內點著燈,大姐和敬濟正在裡面絮聒,說不見了銀子。被金蓮向窗欞上打了一下,說道:“後面不去聽佛曲兒,兩口子且在房裡拌的甚麼嘴兒?”陳敬濟出來,看見二人,說道:“早是我沒曾罵出來,原是五娘、六娘來了。請進來坐。”金蓮道:“你好膽子,罵不是!”進來見大姐正在燈下納鞋,說道:“這咱晚,熱剌剌的,還納鞋?”因問:“你兩口子嚷的是些甚麼?”陳敬濟道:“你問他。爹使我門外討銀子去,他與了我三錢銀子,就教我替他捎銷金汗巾子來。不想到那裡,袖子裡摸銀子沒了,不曾捎得來。來家他說我那裡養老婆,和我嚷罵了這一日,急的我賭身發咒。不想丫頭掃地,地下拾起來。他把銀子收了不與,還教我明日買汗巾子來。你二位老人家說,卻是誰的不是?”那大姐便罵道:“賊囚根子,別要說嘴。你不養老婆,平白帶了書童兒去做甚麼?剛才教玳安甚麼不罵出來!想必兩個打伙兒養老婆去來。去到這咱晚才來,你討的銀子在那裡?”金蓮問道:“有了銀子不曾?”大姐道:“剛才丫頭掃地,拾起來,我拿著哩。”金蓮道:“不打緊處。我與你些銀子,明日也替我帶兩方銷金汗巾子來。”李瓶兒便問:“姐夫,門外有,也捎幾方兒與我。”敬濟道:“門外手帕巷有名王家,專一發賣各色改樣銷金點翠手帕汗巾兒,隨你要多少也有。你老人家要甚麼顏色,銷甚花樣,早說與我,明日都替你一齊帶的來了。”李瓶兒道:“我要一方老黃銷金點翠穿花鳳的。”敬濟道:“六娘,老金黃銷上金不現。”李瓶兒道:“你別要管我。我還要一方銀紅綾銷江牙海水嵌八寶兒的,又是一方閃色芝麻花銷金的。”敬濟便道:“五娘,你老人家要甚花樣?”金蓮道:“我沒銀子,只要兩方兒夠了。要一方玉色綾瑣子地兒銷金的。”敬濟道:“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剌剌的,要他做甚麼?”金蓮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後有孝戴。”敬濟道:“那一方要甚顏色?”金蓮道:“那一方,我要嬌滴滴紫葡萄顏色四川綾汗巾兒。上銷金間點翠,十樣錦,同心結,方勝地兒──一個方勝兒裡面一對兒喜相逢,兩邊欄子兒,都是纓絡珍珠碎八寶兒。”敬濟聽了,說道:“耶[口樂],耶[口樂]!再沒了?賣瓜子兒打開箱子打嚏噴──瑣碎一大堆。”金蓮道:“怪短命,有錢買了稱心貨,隨各人心裡所好,你管他怎的!”李瓶兒便向荷包里拿出一塊銀子兒,遞與敬濟,說:“連你五娘的都在裡頭了。”金蓮搖著頭兒說道:“等我與他罷。”李瓶兒道:“都一答交姐夫捎了來,那又起個窖兒!”敬濟道:“就是連五娘的,這銀子還多著哩。”一面取等子稱稱,一兩九錢。李瓶兒道:“剩下的就與大姑娘捎兩方來。”大姐連忙道了萬福。金蓮道:“你六娘替大姐買了汗巾兒,把那三錢銀子拿出來,你兩口兒鬥葉兒,賭了東道罷。少,便叫你六娘貼些兒出來,明日等你爹不在,買燒鴨子、白酒咱每吃。”敬濟道:“既是五娘說,拿出來。”大姐遞與金蓮,金蓮交付與李瓶兒收著。拿出紙牌來,燈下大姐與敬濟斗。金蓮又在旁替大姐指點,登時贏了敬濟三掉。忽聽前邊打門,西門慶來家,金蓮與李瓶兒才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