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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宋御史又系江西南昌人,為人浮躁,只坐了沒多大回,聽了一折戲文就起來。慌的西門慶再三固留。蔡御史在旁便說:“年兄無事,再消坐一時,何遽回之太速耶!”宋御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還欲到察院中處分些公事。”西門慶早令手下,把兩張桌席連金銀器,已都裝在食盒內,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御史的一張大桌席、兩壇酒、兩牽羊、兩封金絲花、兩匹段紅、一副金台盤、兩把銀執壺、十個銀酒杯、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箸。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遞上揭帖。宋御史再三辭道:“這個,我學生怎麼敢領?”因看著蔡御史。蔡御史道:“年兄貴治所臨,自然之道,我學生豈敢當之!”西門慶道:“些須微儀,不過侑觴而已,何為見外?”比及二官推讓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門矣。宋御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門慶致謝說道:“今日初來識荊,既擾盛席,又承厚貺,何以克當?余容圖報不忘也。”因向蔡御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告別。”於是作辭起身。西門慶還要遠送,宋御史不肯,急令請回,舉手上轎而去。
西門慶回來,陪侍蔡御史,解去冠帶,請去卷棚內後坐。因吩咐把樂人都打發散去,只留下戲子。西門慶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擺設珍羞果品上來,二人飲酒。蔡御史道:“今日陪我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叨盛筵並許多酒器,何以克當?”西門慶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因問道:“宋公祖尊號?”蔡御史道:“號松原。松樹之松,原泉之原。”又說起:“頭裡他再三不來,被學生因稱道四泉盛德,與老先生那邊相熟,他才來了。他也知府上與雲峰有親。”西門慶道:“想必翟親家有一言於彼。我觀宋公為人有些蹊蹺。”蔡御史道:“他雖故是江西人,倒也沒甚蹊蹺處。只是今日初會,怎不做些模樣!”說畢笑了。西門慶便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回船上去罷了。”蔡御史道:“我明早就要開船長行。“西門慶道:“請不棄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學生長亭送餞。”蔡御史道:“過蒙愛厚。”因吩咐手下人:“都回門外去罷,明早來接。”眾人都應諾去了,只留下兩個家人伺候。
西門慶見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來,叫玳安兒附耳低言,如此這般:“即去院裡坐名叫了董嬌兒、韓金釧兒兩個,打後門裡用轎子抬了來,休交一人知道。”那玳安一面應諾去了。西門慶復上席,陪蔡御史吃酒。海鹽子弟在旁歌唱。西門慶因問:“老先生到家多少時就來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麼?”蔡御史道:“老母到也安。學生在家,不覺荏苒半載,回來見朝,不想被曹禾論劾,將學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館者,一時皆黜授外職。學生便選在西台,新點兩淮巡鹽。宋年兄便在貴處巡按,也是蔡老先生門下。”西門慶問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裡?”蔡御史道:“安鳳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荊州催攢皇木去了。也待好來也。”說畢,西門慶教海鹽子弟上來遞酒。蔡御史吩咐:“你唱個《漁家傲》我聽。”子弟排手在旁正唱著,只見玳安走來請西門慶下邊說話。玳安道:“叫了董嬌兒、韓金釧打後門來了,在娘房裡坐著哩。”西門慶道:“你吩咐把轎子抬過一邊才好。”玳安道:“抬過一邊了。”
這西門慶走至上房,兩個唱的向前磕頭。西門慶道:“今日請你兩個來,晚夕在山子下扶侍你蔡老爹。他如今見做巡按御史,你不可怠慢,用心扶侍他,我另酬答你。”韓金釧兒笑道:“爹不消吩咐,俺每知道。”西門慶因戲道:“他南人的營生,好的是南風,你每休要扭手扭腳的。”董嬌兒道:“娘在這裡聽著,爹你老人家羊角蔥靠南牆──越發老辣了。王府門首磕了頭,俺們不吃這井裡水了?”
西門慶笑的往前邊來。走到儀門首,只見來保和陳敬濟拿著揭帖走來,與西門慶看,說道:“剛才喬親家爹說,趁著蔡老爹這回閒,爹倒把這件事對蔡老爹說了罷,只怕明日起身忙了。教姐夫寫了俺兩個名字在此。”西門慶道:“你跟了來。”來保跟到卷棚[木鬲]子外邊站著。西門慶飲酒中間因題起:“有一事在此,不敢幹瀆。”蔡御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顧吩咐,學生無不領命。”西門慶道:“去歲因舍親在邊上納過些糧糙,坐派了些鹽引,正派在貴治揚州支鹽。望乞到那裡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愛厚。”因把揭帖遞上去,蔡御史看了。上面寫著:“商人來保、崔本,舊派淮鹽三萬引,乞到日早掣。”蔡御史看了笑道:“這個甚麼打緊。”一面把來保叫至跟前跪下,吩咐:“與你蔡爺磕頭。”蔡御史道:“我到揚州,你等徑來察院見我。我比別的商人早掣一個月。”西門慶道:“老先生下顧,早放十日就夠了。”蔡御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內。一面書童旁邊斟上酒,子弟又唱。
唱畢,已有掌燈時分,蔡御史便說:“深擾一日,酒告止了罷。”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燈,西門慶道:“且休掌燭,請老先生後邊更衣。”於是從花園裡遊玩了一回,讓至翡翠軒,那裡又早湘簾低簇,銀燭熒煌,設下酒席。海鹽戲子,西門慶已命打發去了。書童把卷棚內家活收了,關上角門,只見兩個唱的盛妝打扮,立於階下,向前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但見:
綽約容顏金縷衣,香塵不動下階墀。
時來水濺羅裙濕,好似巫山行雨歸。
蔡御史看見,欲進不能,欲退不舍。便說道:“四泉,你如何這等愛厚?恐使不得。”西門慶笑道:“與昔日東山之游,又何異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致矣。”於是月下與二jì攜手,恍若劉阮之入天台。因進入軒內,見文物依然,因索紙筆就欲留題相贈。西門慶即令書童連忙將端溪硯研的墨濃濃的,拂下錦箋。這蔡御史終是狀元之才,拈筆在手,文不加點,字走龍蛇,燈下一揮而就,作詩一首。詩曰:
不到君家半載余,軒中文物尚依稀。
雨過書童開藥圃,風回仙子步花台。
飲將醉處鍾何急,詩到成時漏更催。
此去又添新悵望,不知何日是重來。
寫畢,教書童粘於壁上,以為後日之遺焉。因問二jì:“你們叫甚名字?”一個道:“小的姓董,名喚嬌兒。他叫韓金釧兒。”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號沒有?”董嬌兒道:“小的無名娼jì,那討號來?”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謙。”問至再三,韓金釧方說:“小的號玉卿。”董嬌兒道:“小的賤號薇仙。”蔡御史一聞“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懷。令書童取棋桌來,擺下棋子,蔡御史與董嬌兒兩個著棋。西門慶陪侍,韓金釧兒把金樽在旁邊遞酒,書童歌唱。蔡御史贏了一盤棋,董嬌兒吃過,又回奉蔡御史一杯。韓金釧這裡也遞與西門慶一杯陪飲。飲了酒,兩人又下。董嬌兒贏了,連忙遞酒一杯與蔡御史,西門慶在旁又陪飲一杯。飲畢,蔡御史道:“四泉,夜深了,不勝酒力,”於是走出外邊來,站立在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