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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推運山頭酒米、桌面餚品一應所用之物,又委付主管夥計,莊上前後搭棚,墳內穴邊又起三間罩棚。先請附近地鄰來,大酒大肉管待。臨散,皆肩背項負而歸,俱不必細說。
十一日白日,先是歌郎並鑼鼓地吊來靈前參靈,吊《五鬼鬧判》、《張天師著鬼迷》、《鍾馗戲小鬼》、《老子過函關》、《六賊鬧彌陀》、《雪裡梅》、《莊周夢蝴蝶》、《天王降地水火風》、《洞賓飛劍斬黃龍》、《趙太祖千里送荊娘》,各樣百戲吊罷,堂客都在簾內觀看。參罷靈去了,內外親戚都來辭靈燒紙,大哭一場。
到次日發引,先絕早抬出名旌、各項幡亭紙紮,僧道、鼓手、細樂、人役都來伺候。西門慶預先問帥府周守備討了五十名巡捕軍士,都帶弓馬,全裝結束。留十名在家看守,四十名在材邊擺馬道,分兩翼而行。衙門裡又是二十名排軍打路,照管冥器。墳頭又是二十名把門,管收祭祀。那日官員士夫、親鄰朋友來送殯者,車馬喧呼,填街塞巷。本家並親眷轎子也有百十餘頂,三院鴇子粉頭小轎也有數十。徐陰陽擇定辰時起棺,西門慶留下孫雪娥並二女僧看家,平安兒同兩名排軍把前門。女婿陳敬濟跪在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扛,有仵作一員官立於增架上,敲響板,指撥抬材人上肩。先是請了報恩寺僧官來起棺,轉過大街口望南走。兩邊觀看的人山人海。那日正值晴明天氣,果然好殯。但見:
和風開綺陌,細雨潤芳塵,東方曉日初升,北陸殘煙乍斂。冬冬嚨嚨,花喪鼓不住聲喧;叮叮噹噹,地吊鑼連宵振作。銘旌招[風占],大書九尺紅羅;起火軒天,衝散半天黃霧。猙猙獰獰開路鬼,斜擔金斧;忽忽洋洋險道神,端秉銀戈。逍逍遙遙八洞仙,龜鶴繞定;窈窈窕窕四毛女,虎鹿相隨。熱熱鬧鬧採蓮船,撒科打諢;長長大大高蹺漢,貫甲頂盔。清清秀秀小道童一十六眾,都是霞衣道髻,動一派之仙音;肥肥胖胖大和尚二十四個,個個都是雲錦袈裟,轉五方之法事。一十二座大絹亭,亭亭皆綠舞紅飛;二十四座小絹亭,座座盡珠圍翠繞。左勢下,天倉與地庫相連;右勢下,金山與銀山作隊。掌醢廚,列八珍之罐;香燭亭,供三獻之儀。六座百花亭,現千團錦繡;一乘引魂轎,扎百結黃絲。這邊把花與雪柳爭輝,那邊寶蓋與銀幢作隊。金字幡銀字幡,緊護棺輿;白絹[糹散]綠絹[糹散],同圍增架。功布招[風占],孝眷聲哀。打路排軍,執欖杆前後呼擁;迎喪神會,耍武藝左右盤旋。賣解猶如鷹鷂,走馬好似猿猴。
豎肩樁,打斤斗,隔肚穿錢,金雞獨立,人人喝彩,個個爭夸。扶肩擠背,不辨賢愚;挨睹並觀,那分貴賤!張三蠢胖,只把氣吁;李四矮矬,頻將腳[足占]。白頭老叟,盡將拐棒拄髭鬚;綠[髟丐]佳人,也帶兒童來看殯。
吳月娘與李嬌兒等本家轎子十餘頂,一字兒緊跟材後。西門慶總冠孝服同眾親朋在材後,陳敬濟緊扶棺輿,走出東街口。西門慶具禮,請玉皇廟吳道官來懸真。身穿大紅五彩鶴氅,頭戴九陽雷巾,腳登丹舄,手執牙笏,坐在四人肩輿上,迎殯而來。將李瓶兒大影捧於手內,陳敬濟跪在前面,那殯停住了。眾人聽他在上高聲宣念:
恭惟
故錦衣西門恭人李氏之靈,存日陽年二十七歲,元命辛未相,正月十五日午時受生,大限於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丑時分身故。伏以尊靈,名家秀質,綺閣嬌姝。稟花月之儀容,蘊蕙蘭之佳氣。郁德柔婉,賦性溫和。配我西君,克諧伉儷。處閨門而賢淑,資琴瑟以好和。曾種藍田,尋嗟楚畹。
正宜享福百年,可惜春光三九。嗚呼!明月易缺,好物難全。善類無常,修短有數。今日棺輿載道,丹旆迎風,良夫[足辟]踴於柩前,孝眷哀矜於巷陌。離別情深而難已,音容日遠以日忘。某等謬忝冠簪,愧領玄教。
愧無新垣平之神術,恪遵玄元始之遺風。徒展崔巍鏡里之容,難返莊周夢中之蝶。漱甘露而沃瓊漿,超知識登於紫府;披百寶而面七真,引淨魄出於冥途。一心無掛,四大皆空。苦,苦,苦!氣化清風形歸土。一靈真性去弗回,改頭換面無遍數。眾聽末後一句:咦!精慡不知何處去,真容留與後人看。
吳道官念畢,端坐轎上,那轎卷坐退下去了。這裡鼓樂喧天,哀聲動地,殯才起身,迤邐出南門。眾親朋陪西門慶,走至門上方乘馬,陳敬濟扶柩,到於山頭五里原。
原來坐營張團練,帶領二百名軍,同劉、薛二內相,又早在墳前高阜處搭帳房,吹響器,打銅鑼銅鼓,迎接殯到,看著裝燒冥器紙紮,煙焰漲天。棺輿到山下扛,徐先生率仵作,依羅經吊向,巳時祭告后土方隅後,才下葬掩土。西門慶易服,備一對尺頭禮,請帥府周守備點主。衛中官員並親朋夥計,皆爭拉西門慶遞酒,鼓樂喧天,煙火匝地,熱鬧豐盛,不必細說。
吃畢,後晌回靈,吳月娘坐魂轎,抱神主魂幡,陳敬濟扶靈床,鼓手細樂十六眾小道童兩邊吹打。吳大舅並喬大戶、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眾主管夥計,都陪著西門慶進城,堂客轎子壓後,到家門首燎火而入。李瓶兒房中安靈已畢,徐先生前廳祭神灑掃,麼門戶皆貼辟非黃符。謝徐先生一匹尺頭、五兩銀子出門,各項人役打發散了。又拿出二十吊錢來,五吊賞巡捕軍人,五吊與衙門中排軍,十吊賞營里人馬。拿帖兒回謝周守備、張團練、夏提刑,俱不在話下。西門慶還要留喬大戶、吳大舅眾人坐,眾人都不肯,作辭起身。來保進說:“搭棚在外伺候,明日來拆棚。”西門慶道:“棚且不消拆,亦發過了你宋老爹擺酒日子來拆罷。”打發搭彩匠去了。後邊花大娘子與喬大戶娘子眾堂客,還等著安畢靈,哭了一場,方才去了。
西門慶不忍遽舍,晚夕還來李瓶兒房中,要伴靈宿歇。見靈床安在正面,大影掛在旁邊,靈床內安著半身,裡面小錦被褥,床幾、衣服、妝奩之類,無不畢具,下邊放著他的一對小小金蓮,桌上香花燈燭、金碟樽俎,般般供養,西門慶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對面炕上搭鋪,到夜半,對著孤燈,半窗斜月,翻復無寐,長吁短嘆,思想佳人。有詩為證:
短嘆長吁對鎖窗,舞鸞孤影寸心傷。
蘭枯楚畹三秋雨,楓落吳江一夜霜。
夙世已違連理願,此生難覓返魂香。
九泉果有精靈在,地下人間兩斷腸。
白日間供養茶飯,西門慶俱親看著丫鬟擺下,他便對面和他同吃。舉起箸兒來:“你請些飯兒!”行如在之禮。丫鬟養娘都忍不住掩淚而哭。奶子如意兒,無人處常在跟前遞茶遞水,挨挨搶搶,掐掐捏捏,插話兒應答,那消三夜兩夜。這日,西門慶因請了許多官客堂客,墳上暖墓來家,陪人吃得醉了。進來,迎春打發歇下。到夜間要茶吃,叫迎春不應,如意兒便來遞茶。因見被拖下炕來,接過茶盞,用手扶被,西門慶一時興動,摟過脖子就親了個嘴,遞舌頭在他口內。老婆就咂起來,一聲兒不言語。西門慶令脫去衣服上炕,兩個摟在被窩內,不勝歡娛,雲雨一處。老婆說:“既是爹抬舉,娘也沒了,小媳婦情願不出爹家門,隨爹收用便了。”西門慶便叫:“我兒,你只用心伏侍我,愁養活不過你來!”這老婆聽了,枕席之間,無不奉承,顛鸞倒鳳,隨手而轉,把西門慶歡喜的要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