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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聖旨:“蔡京姑留輔政。王黼、楊戩著拿送三法司,會問明白來說。欽此欽遵。”續該三法司會問過,並黨惡人犯王黼、楊戩,本兵不職,縱虜深入,荼毒生民,損兵折將,失陷內地,律應處斬。手下壞事家人、書辦、官掾、親家董升、盧虎、楊盛、龐宣、韓宗仁、陳洪、黃玉、劉盛、趙弘道等,查出有名人犯,俱問擬枷號一個月,滿日發邊衛充軍。
西門慶不看,萬事皆休;看了耳邊廂只聽颼的一聲,魂魄不知往那裡去了。就是:
驚傷六葉連肝肺,嚇壞三毛七孔心。
當下即忙打點金銀寶玩,馱裝停當,把家人來保、來旺叫到臥房中,悄悄吩咐,如此這般:“雇頭口星夜上東京打聽消息。不消到你陳親家老爹下處。但有不好聲色,取巧打點停當,速來回報。”又與了他二人二十兩銀子。絕早五更雇腳夫起程,上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西門慶通一夜不曾睡著,到次日早,吩咐來昭、賁四,把花園工程止住,各項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將大門緊閉,家下人無事亦不許往外去。西門慶只在房裡走來走去,憂上加憂,悶上加悶,如熱地蜒蚰一般,把娶李瓶兒的勾當丟在九霄雲外去了。吳月娘見他愁眉不展,面帶憂容,只得寬慰他,說道:“他陳親家那邊為事,各人冤有頭債有主,你也不需焦愁如此。”西門慶道:“你婦人都知道些甚麼?陳親家是我的親家,女兒、女婿兩個孽障搬來咱家住著,平昔街坊鄰舍惱咱的極多,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打著羊駒驢戰。倘有小人指搠,拔樹尋根,你我身家不保。”正是:關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這裡西門慶在家納悶,不題。
且說李瓶兒等了一日兩日,不見動靜,一連使馮媽媽來了兩遍,大門關得鐵桶相似。等了半日,沒一個人牙兒出來,竟不知怎的。看看到二十四日,李瓶兒又使馮媽媽送頭面來,就請西門慶過去說話。叫門不開,立在對過房檐下等。少頃,只見玳安出來飲馬,看見便問:“馮媽媽,你來做甚麼?”馮媽媽說:“你二娘使我送頭面來,怎的不見動靜?請你爹過去說話哩。”玳安道:“俺爹連日有些事兒,不得閒。你老人家還拿頭面去,等我飲馬回來,對俺爹說就是了。”馮媽媽道:“好哥哥,我這在里等著,你拿進頭面去和你爹說去。你二娘那裡好不惱我哩!”這玳安一面把馬拴下,走到裡邊,半日出來道:“對爹說了,頭面爹收下了,教你上覆二娘,再待幾日兒,我爹出來往二娘那裡說話。”這馮媽媽一直走來,回了婦人話。婦人又等了幾日,看看五月將盡,六月初旬,朝思暮盼,音信全無,夢攘魂勞,佳期間阻。正是:
懶把蛾眉掃,羞將粉臉勻。
滿懷幽恨積,憔悴玉精神。
婦人盼不見西門慶來,每日茶飯頓減,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轉躊躕。忽聽外邊打門,仿佛見西門慶來到。婦人迎門笑接,攜手進房,問其慡約之情,各訴衷腸之話。綢繆繾綣,徹夜歡娛。雞鳴天曉,便抽身回去。婦人恍然驚覺,大呼一聲,精魂已失。馮媽媽聽見,慌忙進房來看。婦人說道:“西門他爹剛才出去,你關上門不曾?”馮媽媽道:“娘子想得心迷了,那裡得大官人來?影兒也沒有!”婦人自此夢境隨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攝其精髓。漸漸形容黃瘦,飲食不進,臥床不起。馮媽媽向婦人說,請了大街口蔣竹山來看。其人年不上三十,生的五短身材,人物飄逸,極是輕浮狂詐。請入臥室,婦人則霧鬢雲鬟,擁衾而臥,似不勝憂愁之狀。茶湯已罷,丫鬟安放褥墊。竹山就床診視脈息畢,因見婦人生有姿色,便開口說道:“學生適診病源,娘子肝脈弦出寸口而洪大,厥陰脈出寸口久上魚際,主六欲七情所致。陰陽交爭,乍寒乍熱,似有鬱結於中而不遂之意也。似瘧非瘧,似寒非寒,白日則倦怠嗜臥,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夢與鬼交。若不早治,久而變為骨蒸之疾,必有屬纊之憂矣。可惜,可惜!”婦人道:“有累先生,俯賜良劑。奴好了,重加酬謝。”竹山道:“學生無不用心,娘子若服了我的藥,必然貴體全安。”說畢起身。這裡送藥金五星,使馮媽媽討將藥來。婦人晚間吃了藥下去,夜裡得睡,便不驚恐。漸漸飲食加添,起來梳頭走動。那消數日,精神復舊。
一日,安排了一席酒肴,備下三兩銀子,使馮媽媽請過竹山來相謝。蔣竹山自從與婦人看病,懷覬覦之心已非一日。一聞其請,即具服而往。延之中堂,婦人盛妝出見,道了萬福,茶湯兩換,請入房中。酒肴已陳,麝蘭香藹。小丫鬟繡春在旁,描金盤內托出三兩白金。婦人高擎玉盞,向前施禮,說道:“前日,奴家心中不好,蒙賜良劑,服之見效。今粗治了一杯水酒,請過先生來知謝知謝。”竹山道:“此是學生分內之事,理當措置,何必計較!”因見三兩謝禮,說道:“這個學生怎麼敢領?”婦人道:“些須微意,不成禮數,萬望先生笑納。”辭讓了半日,竹山方才收了。婦人遞酒,安下坐次。飲過三巡,竹山偷眼睃視婦人,粉妝玉琢,嬌艷驚人,先用言以挑之,因道:“學生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幾何?”婦人道:“奴虛度二十四歲。”竹山道:“似娘子這等妙年,生長深閨,處於富足,何事不遂,而前日有此鬱結不足之病?”婦人聽了,微笑道:“不瞞先生,奴因拙夫棄世,家事蕭條,獨自一身,憂愁思慮,何得無病!”竹山道:“原來娘子夫主歿了。多少時了?”婦人道:“拙夫從去歲十一月得傷寒病死了,今已八個月。”竹山道:“曾吃誰的藥來?”婦人道:“大街上胡先生。”竹山道:“是那東街上劉太監房子住的胡鬼嘴兒?他又不是我太醫院出身,知道甚麼脈,娘子怎的請他?”婦人道:“也是因街坊上人薦舉請他來看。還是拙夫沒命,不干他事。”竹山又道:“娘子也還有子女沒有?”婦人道:“兒女俱無。”竹山道:“可惜娘子這般青春妙齡之際,獨自孀居,又無所出,何不尋其別進之路?甘為幽悶,豈不生病!”婦人道:“奴近日也講著親事,早晚過門。”竹山便道:“動問娘子與何人作親?”婦人道:“是縣前開生藥鋪西門大官人。”竹山聽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學生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詳細。此人專在縣中包攬說事,廣放私債,販賣人口,家中丫頭不算,大小五六個老婆,著緊打倘棍兒,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領出賣了。就是打老婆的班頭,坑婦女的領袖。娘子早是對我說,不然進入他家,如飛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時悔之晚矣。況近日他親家那邊為事干連,在家躲避不出,房子蓋的半落不合的,都丟下了。東京關下文書,坐落府縣拿人。到明日他蓋這房子,多是入官抄沒的數兒。娘子沒來由嫁他做甚?”一篇話把婦人說的閉口無言。況且許多東西丟在他家,尋思半晌,暗中跌腳:“嗔怪道一替兩替請著他不來,他家中為事哩!”又見竹山語言活動,一團謙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樣個人也罷了,不知他有妻室沒有?”因說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淺,倘有甚相知人家,舉保來說,奴無有個不依之理。”竹山乘機請問:“不知要何等樣人家?學生打聽的實,好來這裡說。”婦人道:“人家到也不論大小,只要象先生這般人物的。”這蔣竹山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歡喜的滿心癢,不知搔處,慌忙走下席來,雙膝跪下告道:“不瞞娘子說,學生內幃失助,中饋乏人,鰥居已久,子息全無。倘蒙娘子垂憐,肯結秦晉之緣,足稱平生之願。學生雖銜環結糙,不敢有忘。”婦人笑笑,以手攜之,說道:“且請起,未審先生鰥居幾時?貴庚多少?既要做親,須得要個保山來說,方成禮數。”竹山又跪下哀告道:“學生行年二十九歲,正月二十七日卯時建生,不幸去年荊妻已故,家緣貧乏,實出寒微。今既蒙金諾之言,何用冰人之講。”婦人笑道:“你既無錢,我這裡有個媽媽姓馮,拉他做個媒證。也不消你行聘,擇個吉日良時,招你進來,入門為贅。你意下若何?”這蔣竹山連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學生重生父母,再長爹娘。夙世有緣,三生大幸矣!”一面兩個在房中各遞了一杯交歡酒,已成其親事。竹山飲至天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