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頁
正說著,只見畫童兒拿了兩盞蘇油白糖熬的牛奶子。伯爵取過一盞,拿在手內,見白瀲瀲鵝脂一般蘇油飄浮在盞內,說道:“好東西,滾熱!”呷在口裡,香甜美味,那消氣力,幾口就喝沒了。西門慶直待篦了頭,又教小周兒替他取耳,把奶子放在桌上,只顧不吃。伯爵道:“哥且吃些不是?可惜放冷了。象你清晨吃恁一盞兒,倒也滋補身子。”西門慶道:“我且不吃,你吃了,停會我吃粥罷。”那伯爵得不的一聲,拿在手中,又一吸而盡。西門慶取畢耳,又叫小周兒拿木滾子滾身上,行按摩導引之術。伯爵問道:“哥滾著身子,也通泰自在麼?”西門慶道:“不瞞你說,象我晚夕身上常發酸起來,腰背疼痛,不著這般按捏,通了不得!”伯爵道:“你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這等厚味,豈無痰火!”西門慶道:“任後溪常說:‘老先生雖故身體魁偉,而虛之太極。’送了我一罐兒百補延齡丹,說是林真人合與聖上吃的,教我用人辱常清晨服。我這兩日心上亂,也還不曾吃。你們只說我身邊人多,終日有此事,自從他死了,誰有甚麼心緒理論此事!”
正說著,只見韓道國進來,作揖坐下,說:“剛才各家都來會了,船已雇下,准在二十四日起身。”西門慶吩咐:“甘夥計攢下帳目,兌了銀子,明日打包。”因問:“兩邊鋪子裡賣下多少銀兩?”韓道國說:“共湊六千餘兩。”西門慶道:“兌二千兩一包,著崔本往湖州買綢子去。那四千兩,你與來保往松江販布,過年趕頭水船來。你每人先拿五兩銀子,家中收拾行李去。”韓道國道:“又一件:小人身從鄆王府,要正身上直,不納官錢如何處?”西門慶道:“怎的不納官錢?象來保一般也是鄆王差事,他每月只納三錢銀子。”韓道國道:“保官兒那個,虧了太師老爺那邊文書上注過去,便不敢纏擾。小人乃是祖役,還要勾當余丁。”西門慶道:“既是如此,你寫個揭帖,我央任後溪到府中替你和王奉承說,把你名字註銷,常遠納官錢罷。你每月只委人打米就是了。”韓夥計作揖謝了。伯爵道:“哥,你替他處了這件事,他就去也放心。”少頃,小周滾畢身上,西門慶往後邊梳頭去了,吩咐打發小周兒吃點心。
良久,西門慶出來,頭戴白絨忠靖冠,身披絨氅,賞了小周三錢銀子。又使王經:“請你溫師父來。”不一時,溫秀才峨冠博帶而至。敘禮已畢,左右放桌兒,拿粥來,伯爵與溫秀才上坐,西門慶關席,韓道國打橫。西門慶吩咐來安兒:“再取一盞粥、一雙筷兒,請姐夫來吃粥。”不一時,陳敬濟來到,頭戴孝巾,身穿白綢道袍,與伯爵等作揖,打橫坐下。須臾吃了粥,收下家火去,韓道國起身去了。西門慶因問溫秀才:“書寫了不曾?”溫秀才道:“學生已寫稿在此,與老先生看過,方可謄真。”一面袖中取出,遞與西門慶觀看。其書曰:
寓清河眷生西門慶端肅書復大碩德柱國雲峰老親丈大人先生台下:自從京邸邂逅,不覺違越光儀,倏忽半載。生不幸閨人不祿,特蒙親家遠致賻儀,兼領悔教,足見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無任,而終身不能忘矣。但恐一時官守責成有所疏陋之處,企仰門牆有負薦拔耳,又賴在老爺鈞前常為錦覆。則生始終蒙恩之處,皆親家所賜也。今因便鴻謹候起居,不勝馳戀,伏惟照亮,不宣。外具揚州[糹芻]紗汗巾十方、色綾汗巾十方、揀金挑牙二十付、烏金酒鍾十個,少將遠意,希笑納。
西門慶看畢,即令陳敬濟書房內取出人事來,同溫秀才封了,將書謄寫錦箋,彌封停當,印了圖書。另外又封五兩白銀與下書人王玉,不在話下。
一回見雪下的大了,西門慶留下溫秀才在書房中賞雪。揩抹桌兒,拿上案酒來。只見有人在暖簾外探頭兒,西門慶問是誰,王經說:“是鄭春。”西門慶叫他進來。那鄭春手內拿著兩個盒兒,舉的高高的,跪在當面,上頭又擱著個小描金方盒兒,西門慶問是甚麼,鄭春道:“小的姐姐月姐,知道昨日爹與六娘念經辛苦了,沒甚麼,送這兩盒兒茶食兒來,與爹賞人。”揭開,一盒果餡頂皮蘇、一盒蘇油泡螺兒。鄭春道:“此是月姐親手揀的。知道爹好吃此物,敬來孝順爹。”西門慶道:“昨日多謝你家送茶,今日你月姐費心又送這個來。”伯爵道:“好呀!拿過來,我正要嘗嘗!死了我一個女兒會揀泡螺兒,如今又是一個女兒會揀了。”先捏了一個放在口內,又拈了一個遞與溫秀才,說道:“老先兒,你也嘗嘗。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換骨。眼見希奇物,勝活十年人。”溫秀才呷在口內,入口而化,說道:“此物出於西域,非人間可有。沃肺融心,實上方之佳味。”西門慶又問:“那小盒兒內是甚麼?”鄭春悄悄跪在西門慶跟前,遞上盒兒,說:“此是月姐捎與爹的物事。”西門慶把盒子放在膝蓋兒上,揭開才待觀看,早被伯爵一手撾過去,打開是一方回紋錦同心方勝桃紅綾汗巾兒,裡面裹著一包親口嗑的瓜仁兒。伯爵把汗巾兒掠與西門慶,將瓜仁兩把喃在口裡都吃了。比及西門慶用手奪時,只剩下沒多些兒,便罵道:“怪狗才,你害饞癆饞痞!留些兒與我見見兒,也是人心。”伯爵道:“我女兒送來,不孝順我,再孝順誰?我兒,你尋常吃的夠了。”西門慶道:“溫先兒在此,我不好罵出來,你這狗才,忒不象模樣!”一面把汗巾收入袖中,吩咐王經把盒兒掇到後邊去。
不一時,杯盤羅列,篩上酒來。才吃了一巡酒,玳安兒來說:“李智、黃四關了銀子,送銀子來了。”西門慶問多少,玳安道:“他說一千兩,余者再一限送來。”伯爵道:“你看這兩個天殺的,他連我也瞞了不對我說。嗔道他昨日你這裡念經他也不來,原來往東平府關銀子去了。你今收了,也少要發銀子出去了。這兩個光棍,他攬的人家債多了,只怕往後後手不接。昨日,北邊徐內相發恨,要親往東平府自家抬銀子去。只怕他老牛箍嘴箍了去,卻不難為哥的本錢!”西門慶道:“我不怕他。我不管甚麼徐內相李內相,好不好把他小廝提在監里坐著,不怕他不與我銀子。”一面教陳敬濟:“你拿天平出去收兌了他的就是了。我不出去罷。”
良久,陳敬濟走來回話說:“銀子已兌足一千兩,交入後邊,大娘收了。黃四說,還要請爹出去說句話兒。”西門慶道:“你只說我陪著人坐著哩。左右他只要搗合同,教他過了二十四日來罷。”敬濟道:“不是。他說有樁事兒要央煩爹。”西門慶道:“甚麼事?等我出去。”一面走到廳上,那黃四磕頭起來,說:“銀子一千兩,姐夫收了。余者下單我還。小人有一樁事兒央煩老爹。”說著磕在地下哭了。西門慶拉起來道:“端的有甚麼事,你說來。”黃四道:“小的外父孫清,搭了個夥計馮二,在東昌府販綿花。不想馮二有個兒子馮淮,不守本分,要便鎖了門出去宿娼。那日把綿花不見了兩大包,被小人丈人說了兩句,馮二將他兒子打了兩下。他兒子就和俺小舅子孫文相廝打起來,把孫文相牙打落了一個,他亦把頭磕傷。被客伙中解勸開了。不想他兒子到家,遲了半月,破傷風身死。他丈人是河西有名土豪白五,綽號白千金,專一與強盜做窩主,教唆馮二,具狀在巡按衙門朦朧告下來,批雷兵備老爹問。雷老爹又伺候皇船,不得閒,轉委本府童推官問。白家在童推官處使了錢,教鄰見人供狀,說小人丈人在旁喝聲來。如今童推官行牌來提俺丈人。望乞老爹千萬垂憐,討封書對雷老爹說,寧可監幾日,抽上文書去,還見雷老爹問,就有生路了。他兩人廝打,委的不管小人丈人事,又系歇後身死,出於保辜限外。先是他父馮二打來,何必獨賴孫文相一人身上?”西門慶看了說帖,寫著:“東昌府見監犯人孫清、孫文相,乞青目。”因說:“雷兵備前日在我這裡吃酒,我只會了一面,又不甚相熟,我怎好寫書與他?”黃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說:“老爹若不可憐見,小的丈人子父兩個就都是死數了。如今隨孫文相出去罷了,只是分豁小人外父出來,就是老爹莫大之恩。小人外父今年六十歲,家下無人,冬寒時月再放在監里,就死罷了。”西門慶沉吟良久,說:“也罷,我轉央鈔關錢老爹和他說說去──與他是同年,都是壬辰進士。”黃四又磕下頭去,向袖中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兒遞與西門慶,腰裡就解兩封銀子來。西門慶不接,說道:“我那裡要你這行錢!”黃四道:“老爹不稀罕,謝錢老爹也是一般。”西門慶道:“不打緊,事成我買禮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