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次日清晨,王婆收拾房內乾淨,預備下針線,安排了茶水,在家等候。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挑著擔兒自出去了。那婦人把簾兒掛了,吩咐迎兒看家,從後門走過王婆家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裡坐下,便濃濃點一盞胡桃松子泡茶與婦人吃了。抹得桌子乾淨,便取出那綢絹三匹來。婦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fèng將起來。婆子看了,口裡不住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裡真箇不曾見這般好針指!”那婦人fèng到日中,王婆安排些酒食請他,又下了一箸面與那婦人吃。再fèng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了生活,自歸家去。恰好武大挑擔兒進門,婦人拽門下了帘子。武大入屋裡,看見老婆面色微紅,問道:“你那裡來?”婦人應道:“便是間壁乾娘央我做送終衣服,日中安排些酒食點心請我吃。”武大道:“你也不要吃他的才是,我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值得甚麼,便攪撓他。你明日再去做時,帶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不肯交你還禮時,你便拿了生活來家,做還與他便了。”正是:
阿母牢籠設計深,大郎愚鹵不知音。
帶錢買酒酬jian詐,卻把婆娘自送人。
婦人聽了武大言語,當晚無話。
次日飯後,武大挑擔兒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婦人去到他家屋裡,取出生活來,一面fèng來。王婆忙點茶來與他吃了茶。看看fèng到日中,那婦人向袖中取出三百文錢來,向王婆說道:“乾娘,奴和你買盞酒吃。”王婆道:“啊呀,那裡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裡做生活,如何交娘子倒出錢,婆子的酒食,不到吃傷了哩!”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吩咐奴來,若是乾娘見外時,只是將了家去,做還乾娘便了。”那婆子聽了道:“大郎直恁地曉事!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且收下。”這婆子生怕打攪了事,自又添錢去買好酒好食來,殷勤相待。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分精細,被小意兒縱十個九個著了道兒。這婆子安排了酒食點心,和那婦人吃了。再fèng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萬謝歸去了。
話休絮煩。第三日早飯後,王婆只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後後門首叫道:“娘子,老身大膽。”那婦人從樓上應道:“奴卻待來也。”兩個廝見了,來到王婆房裡坐下,取過生活來fèng。那婆子點茶來吃,自不必說。婦人看看fèng到晌午前後。卻說西門慶巴不到此日,打選衣帽齊齊整整,身邊帶著三五兩銀子,手裡拿著灑金川扇兒,搖搖擺擺逕往紫石街來。到王婆門首,便咳嗽道:“王乾娘,連日如何不見?”那婆子瞧科,便應道:“兀的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那婆子趕出來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誰,原來是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入屋裡去看一看。”把西門慶袖子只一拖,拖進房裡來,對那婦人道:“這個便是與老身衣料施主官人。”西門慶睜眼看著那婦人:雲鬟疊翠,粉面生春,上穿白布衫兒,桃紅裙子,藍比甲,正在房裡做衣服。見西門慶過來,便把頭低了。這西門慶連忙向前屈身唱喏。那婦人隨即放下生活,還了萬福。王婆便道:“難得官人與老身段匹綢絹,放在家一年有餘,不曾得做,虧殺鄰家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真箇是布機也似好針線,fèng的又好又密,真箇難得!大官人,你過來且看一看。”西門慶拿起衣服來看了,一面喝采,口裡道:“這位娘子,傳得這等好針指,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婦人低頭笑道:“官人休笑話。”西門慶故問王婆道:“乾娘,不敢動問,這位娘子是誰家宅上的娘子?”王婆道:“你猜。”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著。”王婆哈哈笑道:“大官人你請坐,我對你說了罷。”那西門慶與婦人對面坐下。那婆子道:“好交大官人得知罷,你那日屋檐下走,打得正好。”西門慶道:“就是那日在門首叉竿打了我的?倒不知是誰家宅上娘子?”婦人分外把頭低了一低,笑道:“那日奴誤衝撞,官人休怪!”西門慶連忙應道:“小人不敢。”王婆道:“就是這位,卻是間壁武大娘子。”西門慶道:“原來如此,小人失瞻了。”王婆因望婦人說道:“娘子你認得這位官人麼?”婦人道:“不識得。”婆子道:“這位官人,便是本縣裡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大官人。家有萬萬貫錢財,在縣門前開生藥鋪。家中錢過北斗,米爛成倉,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放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大象口中牙。他家大娘子,也是我說的媒,是吳千戶家小姐,生得百伶百俐。”因問:“大官人,怎的不過貧家吃茶?”西門慶道:“便是家中連日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閒來。”婆子道:“大姐有誰家定了?怎的不請老身去說媒?”西門慶道:“被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親家陳宅定了。他兒子陳敬濟才十七歲,還上學堂。不是也請乾娘說媒,他那邊有了個文嫂兒來討帖兒,俺這裡又使常在家中走的賣翠花的薛嫂兒,同做保山,說此親事。乾娘若肯去,到明日下小茶,我使人來請你。”婆子哈哈笑道:“老身哄大官人耍子。俺這媒人們都是狗娘養下來的,他們說親時又沒我,做成的熟飯兒怎肯搭上老身一分?常言道:當行壓當行。到明日娶過了門時,老身胡亂三朝五日,拿上些人情去走走,討得一張半張桌面,到是正經。怎的好和人鬥氣!”兩個一遞一句說了一回。婆子只顧誇獎西門慶,口裡假嘈,那婦人便低了頭fèng針線。
水性從來是女流,背夫常與外人偷。
金蓮心愛西門慶,yín盪春心不自由。
西門慶見金蓮有幾分情意歡喜,恨不得就要成雙。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西門慶,一盞與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官人吃些茶。”旋又看著西門慶,把手在臉上摸一摸,西門慶已知有五分光了。自古“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老身也不敢去宅上相請。一者緣法撞遇,二者來得正好。常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虧殺你這兩位施主。不是老身路歧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裡,官人好與老身做個主人,拿出些銀子買些酒食來,與娘子澆澆手,如何?”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裡,有銀子在此。”便向茄袋裡取出來,約有一兩一塊,遞與王婆,交備辦酒食。那婦人便道“不消生受。”口裡說著恰不動身。王婆接了銀子,臨出門便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我去就來。”那婦人道:“乾娘免了罷。”卻亦不動身。王婆便出門去了,丟下西門慶和那婦人在屋裡。
這西門慶一雙眼不轉睛,只看著那婦人。那婆娘也把眼來偷睃西門慶,又低著頭做生活。不多時,王婆買了見成肥鵝燒鴨、熟肉鮮[魚乍]、細巧果子,歸來盡把盤碟盛了,擺在房裡桌子上。看那婦人道:“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吃一杯兒酒。”那婦人道:“你自陪大官人吃,奴卻不當。”那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一面將盤饌卻擺在面前,三人坐下,把酒來斟。西門慶拿起酒盞來道:“乾娘相待娘子滿飲幾杯。”婦人謝道:“奴家量淺,吃不得。”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飲,且請開懷吃兩盞兒。”那婦人一面接酒在手,向二人各道了萬福。西門慶拿起箸來說道:“乾娘替我勸娘子些菜兒。”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與婦人吃。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燙酒來。西門慶道:“小人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婦人低頭應道:“二十五歲。”西門慶道:“娘子到與家下賤內同庚,也是庚辰屬龍的。他是八月十五日子時。”婦人又回應道:“將天比地,折殺奴家。”王婆便插口道:“好個精細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針線。諸子百家,雙陸象棋,折牌道字,皆通。一筆好寫。”西門慶道:“卻是那裡去討。”王婆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上有許多,那裡討得一個似娘子的!”西門慶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在家裡。”王婆道:“大官人先頭娘子須也好。”西門慶道:“休說!我先妻若在時,卻不恁的家無主,屋到豎。如今身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婆子嘈道:“連我也忘了,沒有大娘子得幾年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陳氏,雖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我。如今不幸他沒了,已過三年來。今繼娶這個賤累,又常有疾病,不管事,家裡的勾當都七顛八倒。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來?在家裡時,便要嘔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我直言,你先頭娘子並如今娘子,也沒這大娘子這手針線,這一表人物。”西門慶道:“便是房下們也沒這大娘子一般兒風流。”那婆子笑道:“官人,你養的外宅東街上住的,如何不請老身去吃茶?”西門慶道:“便是唱慢曲兒的張惜春。我見他是路歧人,不喜歡。”婆子又道:“官人你和勾欄中李嬌兒卻長久。”西門慶道:“這個人見今已娶在家裡。若得他會當家時,自冊正了他。”王婆道:“與卓二姐卻相交得好?”西門慶道:“卓丟兒別要說起,我也娶在家做了第三房。近來得了個細疾,卻又沒了。”婆子道:“耶[口樂],耶[口樂]!若有似大娘子這般中官人意的,來宅上說,不妨事麼?”西門慶道:“我的爹娘俱已沒了,我自主張,誰敢說個不字?”王婆道:“我自說耍,急切便那裡有這般中官人意的!”西門慶道:“做甚麼便沒?只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著哩。”西門慶和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回。王婆道:“正好吃酒,卻又沒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撥,買一瓶兒酒來吃如何?”西門慶便向茄袋內,還有三四兩散銀子,都與王婆,說道:“乾娘,你拿了去,要吃時只顧取來,多的乾娘便就收了。”那婆子謝了起身。睃那粉頭時,三鍾酒下肚,鬨動春心,又自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只低了頭不起身。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