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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慶拆看書中之意,於是乘著喜歡,將書拿到卷棚內教溫秀才看。說:“你照此修一封回書答他,就捎寄十方[糹芻]紗汗巾、十方綾汗巾、十副揀金挑牙、十個烏金酒杯作回奉之禮。他明日就來取回書。”溫秀才接過書來觀看,其書曰:
寓京都眷生翟謙頓首,書奉即擢大錦堂西門四泉親家大人門下:自京邸話別之後,未得從容相敘,心甚歉然。其領教之意,生已於家老爺前悉陳之矣。邇者,安鳳山書到,方知老親家有鼓盆之嘆,但恨不能一吊為悵,奈何,奈何!伏望以禮節哀可也。外具賻儀,少表微忱,希管納。又久仰貴任榮修德政,舉民有五絝之歌,境內有三留之譽,今歲考績,必有甄升。昨日神運都功,兩次工上,生已對老爺說了,安上親家名字。工完題奏,必有恩典,親家必有掌刑之喜。夏大人年終類本,必轉京堂指揮列銜矣。謹此預報,伏惟高照,不宣。
附云:此書可自省覽,不可使聞之於渠。謹密,謹密!
又云:楊老爺前月二十九日卒於獄。
冬上浣具
溫秀才看畢,才待袖,早被應伯爵取過來,觀看了一遍,還付與溫秀才收了。說道:“老先生把回書千萬加意做好些。翟公府中人才極多,休要教他笑話。”溫秀才道:“貂不足,狗尾續。學生匪才,焉能在班門中弄大斧!不過乎塞責而已。”西門慶道:“溫老先他自有個主意,你這狗才曉的甚麼!”須臾,吃罷午齋,西門慶吩咐來興兒打發齋饌,送各親眷街鄰。又使玳安回院中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兒、韓釧兒、洪四兒、齊香兒六家香儀人情禮去。每家回答一匹大布、一兩銀子。
後晌,就叫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小優兒來伺候。良久,道眾升壇發擂,上朝拜懺觀燈,解壇送聖。天色漸晚。比及設了醮,就有起更天氣。門外花大舅被西門慶留下不去了,喬大戶、沈姨夫、孟二舅告辭回家。止有吳大舅、二舅、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常峙節並眾夥計在此,晚夕觀看水火練度。就在大廳棚內搭高座,扎彩橋,安設水池火沼,放擺斛食。李瓶兒靈位另有几筵幃幕,供獻齊整。旁邊一首魂幡、一首紅幡、一首黃幡,上書“制魔保舉,受煉南宮”。先是道眾音樂,兩邊列座,持節捧盂劍,四個道童侍立兩邊。黃真人頭戴黃金降魔冠,身披絳綃雲霞衣,登高座,口中念念有詞。宣偈云:
太乙慈尊降駕來,夜壑幽關次第開。
童子雙雙前引導,死魂受煉步雲階。
宣偈畢,又薰沐焚香,念曰:“伏以玄皇闡教,廣開度於冥途;正一垂科,俾鍊形而升舉。恩沾幽慡,澤被飢噓。謹運真香,志誠上請東極大慈仁者太乙救苦天尊、十方救苦諸真人聖眾,仗此真香,來臨法會。切以人處塵凡,日縈俗務,不知有死,惟欲貪生。鮮能種於善根,多隨入於惡趣,昏迷弗省,恣欲貪嗔。將謂自己長存,豈信無常易到!一朝傾逝,萬事皆空。業障纏身,冥司受苦。今奉道伏為亡過室人李氏靈魂,一棄塵緣,久淪長夜。若非薦拔於愆辜,必致難逃於苦報。恭惟天尊秉好生之仁,救尋聲之苦。灑甘露而普滋群類,放瑞光而遍燭昏衢。命三官寬考較之條,詔十殿閣推研之筆。開囚釋禁,宥過解冤。各隨符使,盡出幽關。咸令登火池之沼,悉蕩滌黃華之形。凡得更生,俱歸道岸。茲焚靈寶鍊形真符,謹當宣奏:
太微回黃旗,無英命靈幡,
攝召長夜府,開度受生魂。”
道眾先將魂幡安於水池內,焚結靈符,換紅幡;次於火沼內焚郁儀符,換黃幡。高功念:“天一生水,地二生火,水火交煉,乃成真形。”鍊度畢,請神主冠帔步金橋,朝參玉陛,皈依三寶,朝玉清,眾舉《五供養》。舉畢,高功曰:“既受三皈,當宣九戒。”九戒畢,道眾舉音樂,宣念符命並《十類孤魂》。鍊度已畢,黃真人下高座,道眾音樂送至門外,化財焚燒箱庫。
回來,齋功圓滿,道眾都換了冠服,鋪排收卷道像。西門慶又早大廳上畫燭齊明,酒筵羅列。三個小優彈唱,眾親友都在堂前。西門慶先與黃真人把盞,左右捧著一匹天青雲鶴金緞、一匹色緞、十兩白銀,叩首下拜道:“亡室今日賴我師經功救拔,得遂超生,均感不淺,微禮聊表寸心。”黃真人道:“小道謬忝冠裳,濫膺玄教,有何德以達人天?皆賴大人一誠感格,而尊夫人已駕景朝元矣。此禮若受,實為赧顏。”西門慶道:“此禮甚薄,有褻真人,伏乞笑納!”黃真人方令小童收了。西門慶遞了真人酒,又與吳道官把盞,乃一匹金緞、五兩白銀,又是十兩經資。吳道官只受經資,余者不肯受,說:“小道素蒙厚愛,自恁效勞誦經,追拔夫人往生仙界,以盡其心。受此經資尚為不可,又豈敢當此盛禮乎!”西門慶道:“師父差矣。真人掌壇,其一應文簡法事,皆乃師父費心。此禮當與師父酬勞,何為不可?”吳道官不得已,方領下,再三致謝。西門慶與道眾遞酒已畢,然後吳大舅、應伯爵等上來與西門慶散福遞酒。吳大舅把盞,伯爵執壺,謝希大捧菜,一齊跪下。伯爵道:“嫂子今日做此好事,幸請得真人在此,又是吳師父費心,嫂子自得好處。此雖賴真人追薦之力,實是哥的虔心,嫂子的造化。”於是滿斟一杯送與西門慶。西門慶道:“多蒙列位連日勞神,言謝不盡。”說畢,一飲而盡。伯爵又斟一盞,說:“哥,吃個雙杯,不要吃單杯。”謝希大慌忙遞一箸菜來吃了。西門慶回敬眾人畢,安席坐下。小優彈唱起來,廚役上割道。當夜在席前猜拳行令,品竹彈絲,直吃到二更時分,西門慶已帶半酣,眾人方作辭起身而去。西門慶進來賞小優兒三錢銀子,往後邊去了。正是:
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第六十七回西門慶書房賞雪李瓶兒夢訴幽情詞曰:
朔風天,瓊瑤地。凍色連波,波上寒煙砌。山隱彤云云接水,衰糙無情,想在彤雲內。黯香魂,追苦意。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殘月高樓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話說西門慶歸後邊,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高還未起來。有來興兒進來說:“搭彩匠外邊伺候,請問拆棚。”西門慶罵了來興兒幾句,說:“拆棚教他拆就是了,只顧問怎的!”搭彩匠一面卸下席繩松條,送到對門房子裡堆放不題。玉簫進房說:“天氣好不陰的重。”西門慶令他向暖炕上取衣裳穿,要起來。月娘便說:“你昨日辛苦了一夜,天陰,大睡回兒也好。慌的老早爬起去做甚麼?就是今日不往衙門裡去也罷了。”西門慶道:“我不往衙門裡去,只怕翟親家那人來討書。”月娘道:“既是恁說,你起去,我去叫丫鬟熬下粥等你吃。”西門慶也不梳頭洗面,披著絨衣,戴著氈巾,徑走到花園裡書房中。
原來自從書童去了,西門慶就委王經管花園書房,春鴻便收拾大廳前書房。冬月間,西門慶只在藏春閣書房中坐。那裡燒下地爐暖炕,地平上又放著黃銅火盆,放下油單絹暖簾來。明間內擺著夾枝桃,各色jú花,清清瘦竹,翠翠幽蘭,裡面筆硯瓶梅,琴書瀟灑。西門慶進來,王經連忙向流金小篆炷[艹熱]龍涎。西門慶使王經:“你去叫來安兒請你應二爹去。”王經出來吩咐來安兒請去了。只見平安走來對王經說:“小周兒在外邊伺候。”王經走入書房對西門慶說了,西門慶叫進小周兒來,磕了頭,說道:“你來得好,且與我篦篦頭,捏捏身上。”因說:“你怎一向不來?”小周兒道:“小的見六娘沒了,忙,沒曾來。”西門慶於是坐在一張醉翁椅上,打開頭髮教他整理梳篦。只見來安兒請的應伯爵來了,頭戴氈帽,身穿綠絨襖子,腳穿一雙舊皂靴棕套,掀帘子進來唱喏。西門慶正篦頭,說道:“不消聲喏,請坐。”伯爵拉過一張椅子來,就著火盆坐下。西門慶道:“你今日如何這般打扮?”伯爵道:“你不知,外邊飄雪花兒哩,好不寒冷。昨日家去,雞也叫了,今日白爬不起來。不是大官兒去叫,我還睡哩。哥,你好漢,還起的早。若是我,成不的。”西門慶道:“早是你看著,我怎得個心閒!自從發送他出去了,又亂著接黃太尉,念經,直到如今。今日房下說:‘你辛苦了,大睡回起去。’我又記掛著翟親家人來討回書,又看著拆棚,二十四日又要打發韓夥計和小价起身。喪事費勞了人家,親朋罷了,士大夫官員,你不上門謝謝孝,禮也過不去。”伯爵道:“正是,我愁著哥謝孝這一節。少不的只摘撥謝幾家要緊的,胡亂也罷了。其餘相厚的,若會見,告過就是了。誰不知你府上事多,彼此心照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