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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精品] 《寫在人生邊上》作者:錢鍾書【完結】
致謝
這個集子裡的文章,有幾篇是發表過的,曾和孫大雨、戴望舒、沈從文、孫毓棠各位先生所主編或籌備的刊物有過關係。
陳麟瑞、李健吾兩先生曾將全書審閱一遍,並且在出版和印刷方面,不吝惜地給予了幫助。
作者遠客內地,由楊絳女士在上海收拾、挑選、編定這幾篇散文,成為一集。
願他們幾位不嫌微末底接受作者的感謝。
序
人生據說是一部大書。
假使人生真是這樣,那麼,我們一大半作者只能算是書評家,具有書評家的本領,無須看得幾頁書,議論早已發了一大堆,書評一篇寫完交卷。
但是,世界上還有一種人。他們覺得看書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寫書評或介紹。他們有一種業餘消遣者的隨便和從容,他們不慌不忙的瀏覽。每到有什麼意見,他們隨手在書邊的空白上注幾個字,寫一個問號或感嘆號,像中國舊書上的眉批,外國書里的Marginalia。這種零星隨感並非他們對於整部書的結論。因為是隨時批識,先後也許彼此矛盾,說話過火。他們也懶得去理會,反正是消遣,不像書評家負有指導讀者、教訓作者的重大使命。誰有能力和耐心作那些事呢?
假使人生是一部大書,那麼,下面的幾篇散文只能算是寫在人生邊上的。這本書真大!一時不易看完,就是寫過的邊上也還留下好多空白。
一九三九年二月十八日
重印本序
考古學提倡發掘墳墓以後,好多古代死人的朽骨和遺物都暴露了;現代文學成為專科研究以後,好多未死的作家的將朽或已朽的作品都被發掘而暴露了。備發掘的喜悅使我們這些人忽視了被暴露的危險,不想到作品的埋沒往往保全了作者的虛名。假如作者本人帶頭參加了發掘工作,那很可能得不償失,"自掘墳墓"會變為矛盾統一的雙關語:掘開自己作品的墳墓恰恰也是掘下了作者自己的墳墓。
《寫在人生邊上》是四十年前寫的,《人·獸·鬼》是三十六、七年前寫的。那時候,我對自己的生命還沒有愈來愈逼窄的邊緣感覺,對人、獸、鬼等事務的區別還有非辯證的機械看法。寫完了《圍城》,我曾修改一下這兩本書的文字;改本後來都遺失了,這也表示我不很愛惜舊作。四年前,擅長發掘文墓和揭開文幕的陳夢熊同志向我遊說,建議重印這兩本書。他知道我手邊沒有存書,特意在上海設法複製了原本寄給我。在寫作上,我也許是一個"忘本"的浪子,懶去留戀和收藏早期發表的東西。《上海抗戰時期文學叢書》編委會成立,朱雯、楊幼生兩位同志都要把這兩本書收進《叢書》。我自信我謝絕的理由很充分:《寫在人生邊上》不是在上海寫的,《人·獸·鬼》不是在抗戰時期出版的,混在《叢書》里有冒牌的嫌疑。於是,《叢書》主要編委柯靈同志對我說:"你不讓國內重印,事實上等於放任那些字據訛脫的'盜印本'在國外繼續流傳,這種態度很不負責。至於《叢書》該不該收,編委自有道理,你不用代我們操心。"他講來振振有辭,我一向聽從我這位老朋友的話,只好應允合作。又麻煩夢熊同志複製一次,因為我把他寄來的本子早丟了。
我硬了頭皮,重看這兩本書;控制著手筆,只修改少量字句。它們多少已演變為歷史性的資料了,不容許我痛刪暢添或壓根兒改寫。但它們總算屬於我的名下,我還保存一點主權,不妨零星枝節地削補。
《叢書》的體例對作者提一個要求,他得在序文里追憶一下當時的寫作過程和經驗。我們在創作中,想像力常常貧薄可憐,而一到回憶時,不論是幾天還是幾十年前、是自己還是旁人的事,想像力忽然豐富得可驚可喜以致可怕。我自知意志軟弱,經受不起這種創造性記憶的誘惑,乾脆不來什麼緬懷和回想了。兩本小書也值不得各有一序,這篇就一當兩用吧。
一九八二年八月
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
"論理你跟我該彼此早認識了,"他說,揀了最近火盆的凳子坐下:"我就是魔鬼;你曾經受我的引誘和試探。"
"不過,你是個實心眼兒的好人!"他說時泛出同情的微笑,"你不會認識我,雖然你上過我的當。你受我引誘時,你只知道我是可愛的女人、可親信的朋友,甚至是可追求的理想,你沒有看出是我。只有拒絕我引誘的人,像耶穌基督,才知道我是誰。今天呢,我們也算有緣。有人家做齋事,打醮祭鬼,請我去坐首席,應酬了半個晚上,多喝了幾杯酒,醉眼迷離,想回到我的黑暗的寓處,不料錯走進了你的屋子。內地的電燈實在太糟了!你房裡竟黑洞洞跟敝處地獄一樣!不過還比我那兒冷;我那兒一天到晚生著硫磺火,你這裡當然做不到--聽說碳價又漲了。"
這時候,我驚奇已定,覺得要盡點主人的義務,對來客說:"承你老人家半夜暗臨,蓬蔽生黑,十分榮幸!只恨獨身作客,沒有預備歡迎,抱歉得很!老人家覺得冷麽?失陪一會,讓我去叫醒傭人來沏壺茶,添些碳。"
"那可不必,"他極客氣地阻止我,"我只坐一會兒就要去的。並且,我告訴你"--他那時的表情,親信而帶嚴重,極像向醫生報告隱病時的病人--"反正我是烤火不暖的。我少年時大鬧天宮,想奪上帝的位子不料沒有成功,反而被貶入寒冰地獄受苦,好像你們人世從前俄國的革命黨,被暴君充配到西伯利亞雪地一樣。我通身熱度都被寒氣逼入心裡,變成一個熱中冷血的角色。我曾在火炕上坐了三天三夜,屁股還是像窗外的冬夜,深黑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