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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比起所有的這些可能,姜素瑩更無法接受毫無希望的等待。
這等待像是螞蟻在身上爬,叫人皮肉緊縮。冷不丁啖下一口肉,疼得心臟都跟著蜷起來。
她先前不認為自己是愛廖海平的,完全不愛。
可當糾纏了一年的對象真的可能死掉時,四周的空氣又像被人抽走,讓她簡直要無法呼吸了。
畢竟自從生日那場對話過後,姜素瑩頭一回理解了廖海平。
她自覺和那個男人是如此相似,他們被命運系在同一葉扁舟上,掙不開、甩不脫,在巨大的浪潮下一同起伏。
這已經不單單是愛情,甚至遠超於愛情。以至於廖海平的失蹤,讓姜素瑩有了兔死狐悲的感受。
而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春紅那邊也瞞不住了。
她在知道之後哭的嗓子都啞,只顧緊緊環著姜素瑩的肩膀,好像姜素瑩成了這世上唯一的頂樑柱。
「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到濟南去。」春紅從嚎啕大哭中擠出一聲。
姜素瑩是不可能帶她的。
前面的路太艱險,斷然沒有全軍覆沒的道理,總得留下人來善後。只是好說歹說,春紅都不肯答應,最後姜素瑩只好趁著夜色,換了輕便的衣服和裝備,偷偷出發了。
不過在這趟秘密行程的前半段,她並不是一個人的。
她還有個夥伴。
***
夜霧藹藹,一輛貨車駛到路口。
油氈布掀開,學生張敏玲探身,向她伸出手:「密斯姜,抓住我,踩著這裡上來。」
姜素瑩借了個力,輕巧的翻進車後斗。
油氈布重又落下,四周頓時一片漆黑。她花了點功夫才勉強適應這黑暗,眼前是一片霧蒙蒙。
車內貨物裝的滿,間隙不大。大約有四五個人擠在邊角的地方,脊背貼在油氈布上,正沉默的坐著。車內實在太黑,看不清那些人的面目。
「放心,都是我的朋友。」張敏玲附耳過來,悄聲說。
姜素瑩點了點頭。
之所以能坐上這趟車,其實全都拜張敏玲的幫助。
直接北上的通路被截斷,姜素瑩只能曲線救國,先取道湖北,再往山東去。這趟計劃變數很多,原本她還在發愁如何到漢口,張敏玲卻突然告訴她,自己有辦法帶她過去。只是路途上辛苦,而且當晚就要走。
姜素瑩是不在意辛苦的,如此一來,才有了夜奔這一出。
張敏玲說的不錯,這趟行程確實不輕鬆。
此時車內顛簸,空間又頗為逼仄。呼吸間滿是柴油和灰土味,熏得人口乾舌燥。
一隻軍用水壺繞著圈的來回傳遞,好歹能勉強潤潤刺癢的喉嚨。大概是怕被路過的哨卡發現,沒人敢出聲,就連喝水都儘量不發出大的響動,更別提咳嗽了。
如此渾渾噩噩開了不知多久,貨車終於「吱」的一聲停了下來。油氈布被重新掀起,有人小聲說:「這裡安全,可以下來活動一下。」
新鮮的空氣湧進來,帶著黎明前的寒涼。
郊外的稻田閃著水澤,被風吹得盪出一圈圈波浪。植物的清香讓人精神振奮,借著似亮非亮的天光,姜素瑩活動起僵硬的腿腳,這才看清一路走了這麼久的同伴。
都是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因為藏得太久,彼此蹭上了滿臉的灰。你看看我,我看看,不由得發起笑來。儘管儀容狼狽,眼神卻閃閃發亮。
看來濟南慘案觸動的不光是姜素瑩,更擊碎了很多進步的靈魂。和平從來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是用鮮血和抗爭換來的。
張敏玲再無法忍受渾渾噩噩的生活,她要和其他青年一起走,而這趟車便是組織往鄂東去的。
那裡條件不比上海,艱苦極了。但不怕犧牲的有識之士已經越聚越多,星火終有燎原之日,點亮九州。
他們飽滿的熱情感染了姜素瑩。哪怕走走停停,一路坎坷,也沒有人喊過一句苦。
如此挺過數日,到了分別的時候。
貨車不敢靠近渡口,單是停在道路旁。
臨別之際,張敏玲誠懇的握住了姜素瑩的手:「我們需要年輕的力量,您的知識在那裡也能派上用場。我相信您是有理想的,等找到廖先生,就來鄂東吧。」
她長得瘦弱,力氣卻很足,好像要把信念傳遞出去一樣。姜素瑩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車上同行的人提醒道:「這裡不能久留,得走了。」
握著姜素瑩的手鬆開了,貨車噴著煙往西繼續開去,一會兒就不見了蹤跡。
姜素瑩心沉了下來,深吸一口氣,緊了緊背包,繼續往渡口的方向走去。
此時無數人南下,一張張倉皇的人臉匯成洪流。而她孤身逆行,身影消失在這洪流之中。
***
五月二十八日,雨。
姜素瑩宿在臨街的人家裡,餐食吃的簡陋。這一路上起初還能有青菜,後面就只有干硬的饃。她倒是不大在意,有什麼吃什麼,養足精神是第一要務。
只是床鋪上跳蚤太多,夜裡被咬醒了兩次。伴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姜素瑩成功按死兩隻害蟲。天真和羅曼蒂克消失了功用,她忙完重新倒頭就睡,一覺囫圇到了天亮。
夢裡有人說話,臉看不清,一晃就過了。
白天清晨,她找到地方拍了一封電報給春紅,報了平安,繼續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