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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過是大膽給出提議,試探試探廖海平。結果沒想到這個提議被意外採納,他們真的去吃了白俄菜了。
此間餐廳是個毛子開的,大抵為了證明自己出身貨真價實,負責接客的都是西崽。餐廳中心還專門辟出一塊舞池來,供一個西洋女人在裡面跳踢踏舞。那女人紅髮紅裙,舞技了得,整個人旋轉不停,成一團火。
西崽引著兩位貴客往靠近舞池的座位去,操著不倫不類的漢話介紹道:「位置,好,這裡。」
倒裝句用的倒是很純熟。
落座的桌子不大,鋪著雪白的桌布,上面放了張燭台和一小束鮮花做裝點。整間飯店被熱情的斯拉夫舞曲包裹住,有一點別樣的羅曼蒂克。
姜素瑩在這種地方一向是很自在的。
等待上菜的功夫,她用腳輕輕打起拍子,欣賞舞女跳舞。她臉上還帶著一條淺顯的紅印子,是方才睡覺的時候,被胳膊壓出來的。
廖海平覺得新鮮。
交際的場所新鮮,交際的方式也新鮮。他在生意上有過很多應酬,但對方大多是些有頭有臉的老人,去的地方昂貴但是肅穆。
廖海平不愛看跳舞,對品嘗食物的口腹之慾也極淡,所以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觀察姜素瑩身上。
姜素瑩看上去很快樂,
她甚至合著曲子輕輕哼起歌。聲音輕而甜,像圓的甘露,在翠綠的荷葉上滾。
興許是察覺到廖海平的注視,姜素瑩哼了兩三個小節便停了下來,臉有一些紅。她不好意思的道起歉:「這歌我先前聽過,一個沒忍住就唱起來了,怕是吵到二爺了。」
「不吵。」廖海平抿了一口熱水,溫聲說,「比白玉蘭唱得還好些。」
白玉蘭曾經是京城數一數二的旦角,一個月光包銀就八千塊。廖海平用她給姜素瑩這把沒練過的嗓子做陪襯,屬實是高高抬舉姜素瑩了。
但姜素瑩不懂崑曲,甚至連白玉蘭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她單是好奇:「白玉蘭也唱俄國歌麼?」
「不是,她是唱《玉堂春》出的名。」廖海平解釋道。
姜素瑩看上去有極大的興趣,一連問了好幾個關於這個花旦的問題。
而廖海平今天的心氣又格外和順,和順到他願意花上那麼三兩句話,說一說自己的了解。
廖老爺子還在世時,有一年過八十大壽。
家裡擺了流水席,請來京師最有名的角兒作喜。姨娘們愛聽熱鬧,就請白玉蘭唱的《玉堂春》這部戲。
白玉蘭扮演戲中的名妓蘇三,一把嗓子珠圓玉潤,高腔挑的也美。尤其是唱到「滿面春風下堂轉,不見三郎為那般」這段西皮流水板時,如泣如訴,字字珠璣,幾乎叫台下人落淚了。
「不過她命不大好,演出完這場後一個月,就退隱了。」
廖海平本意是講到這裡,就差不多該結束了。但姜素瑩急著追問:「為什麼?」
——因為白玉蘭這人入戲太深,後來竟和戲裡的名妓一樣,愛上了一個落魄舉子。
只可惜「救風塵」這戲碼和書里演的不一樣。
舉子後來非但沒有娶她,反倒把她的家財騙盡。白玉蘭傷心欲絕,一把嗓子哭啞,再唱不了戲,便從此退隱江湖了。
姜素瑩聽了這麼一齣悲劇,深深的嘆起氣來:「二爺聽說過大仲馬的《茶花女》麼?La dame aux camélias。」
廖海平沒聽過。
於是姜素瑩道:「怕是法國版的白玉蘭了。」
廖海平等她細說,姜素瑩卻不肯繼續解釋。她拿出一把乾淨勺子,分起新上的奶油濃湯來:「二爺,這湯好喝極了,你也嘗一嘗罷。」
這麼一岔,話題便過去了。
姜素瑩其實是在嘆那一點愛情的真諦。
——古今中外的男人,好像都特別貪圖不一樣的歡喜。無論是逼良為娼、還是勸妓子從良,大抵都是覺得毀滅或者拯救一個溫順的靈魂,特別能顯示出他們的英雄氣概。
怕就怕女人也跟著一起糊塗,一起屈服。
白玉蘭和茶花女就是下場。
血淋淋的下場。
這廂廖海平拿起銀湯匙,嘗了一口姜素瑩推薦的招牌例湯。
盤子裡的奶油味道黏黏糊糊,倒也不是喝不下去。牛肉煎的半生不熟,廖海平也不是很介意,畢竟在圍場時,他連生鹿肉都嘗過。
此時他的心情是愉快的。
少見的愉快。
哪怕幾天前,廖海平還不能想像自己會和姜素瑩如此心平氣和的坐在一起。畢竟他以為他們之間,會是一場長久的戰爭。
廖海平不會說情和愛,他是不懂羅曼蒂克的人。
他只覺得眼下的一切都很好,說不出的好。
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很好。把一餐飯吃出和諧來,很好。暫時放下」食不言「的規矩,和姜素瑩淺談上一會兒,也很好。
一團和氣中,飯吃到最後。
姜素瑩把盤子刮乾淨,掀起餐巾,擦掉唇上的奶油。鮮艷的口紅印在布上,留下一個明媚的吻。
她十分抱歉的說:「我的錢包被父親沒收了,這餐怕是要二爺請客了。」
廖海平也沒想著讓她付帳——太可笑了,哪有未婚妻付錢的道理。
他點了點頭,抬手準備招呼西崽。聲音還沒出來,眼神卻驀地沉了。
因為他瞧見餐廳的立柱子後面走過一個老熟人。文質彬彬,戴著副金絲眼鏡,一身西裝筆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