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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三日,晴。
越往北去,關卡也越多。和年前光景不同,隔三差五便是哨所。
姜素瑩生平第一次見到死人。
幾具屍首交疊,就這樣躺在道邊。青白的臉和身子少了多一半,估計是被野狗啃食了。就是不知生前是餓死的,還是被打死的。
路過的行人神色匆匆,誰都不敢停下,生怕惹下事端。更有拖家帶口趕著牛車往南跑的,全都是為了活下來。
死亡就是如此殘酷。
恐怕廖海平此時,十有八九也是這般模樣,甚至還要爛的更多。姜素瑩不忍細想,只能強打精神,繼續往前行進。
六月九日,陰。
沿途流民更甚,各個瘦骨嶙群,抱著包袱,眼睛都灰濛濛。有人打鬥,有人搶奪。還有女人跪在地上,抱著死去的嬰兒,愣是把乾癟的乳|房往早就不會哭喊的孩子嘴裡塞去,滿臉麻木。
地里能吃的都被吃光,餓的發瘋的人扒起土,一口接著一口往嘴裡塞。肚子漲得老大,四肢卻枯萎的像麻杆一樣。觀音土吃多了,沉得一頭栽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姜素瑩也餓。
她的伙食已經縮減到一天至多一頓,手上沒有多餘的食物可以分享。而看著旁人受難,她精神上也飽受痛苦。
眼前的一切與十里洋場的歌舞昇平迥異,叫人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哪個才是虛構。這一切都和書本上太不一樣——她讀過很多文明與道理,卻從沒有見識過真正的苦難。
人民的苦難。
六月十二日,晴。
泰安。
一進山東界後,街上巡邏密集,日本人的影子越來越多。須得多加小心,時不時避開才行。
姜素瑩起初想在城外尋個腳夫作伴,但對方一聽她要去濟南,一連聲揮手道:「你這妮子怕不是瘋了!去那做甚哩,大家都在往南邊跑呢!」
再往前走太過危險,就連搭牛車都不再可能,剩下的路只能步行。好在路途不遠,一百多里,若是走的快些,就是兩天的腳程。
若是放在一個月之前,走上整整兩日,這是姜素瑩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但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了。
身體明明疲憊到了極點,隨時會倒下。精神上卻還在堅持著,也不知靠的是什麼信念。
她見識到了越來越多的死亡。
心痛、恐懼、對敵人的憎恨混雜在一起,無法言說。拋開這些,有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她要見到廖海平。
哪怕只是一把骨頭,她也要把他帶出城。
多休息一分鐘,都是浪費生的希望。姜素瑩喝了兩口水,不敢再停留,加緊了腳步。快到城門處時,卻聽到那裡傳來一陣騷動。
有人在朝外面跑,時不時伴有悽厲的呼喊。
「救命,救救我——」
姜素瑩連忙貼住牆根,偷偷探頭。
三個日本憲兵拖著一個女孩的頭髮,把她往門裡拽去。女孩看著不過十三四歲,衣服被劃開大半,壓根無力抗爭。
姜素瑩親眼看到暴行,一瞬間懵了——不成,須得想法法子,救下那女孩才行!
可她並沒有和人搏鬥的經驗,幾乎犯了愁。
而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
啪,啪,啪。
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姜素瑩馬上就反應過來,是槍響了。
有人在交火!
憲兵鬆開女孩,回身掏出槍,開始反擊。
姜素瑩從未如此感謝過槍聲。她一秒鐘都不敢耽誤,趁機沖了上去,一直跑到女孩邊上才停下。接著猛地拽起癱在地上的女孩,想把她拉到安全的角落。
三米,五米,十米,眼瞅就要脫離日本憲兵的掌控。
但於此同時,一個憲兵發現了異動,從激戰中抽出身來,直衝這邊跑過來。
女孩軟的站不起來,沉重的成了一隻布口袋。姜素瑩本來就飢餓難耐,哪怕用盡渾身力氣拉著她,依舊抵不過敵人的速度。
那憲兵近了,又近了。
他一抬手,故意一槍打在石板路上,擦起一串火星子。
姜素瑩不能再移動了——再往前跑一步,子彈就要射穿她的頭顱。於是她回過身,死死護住蹲在地上的女孩,擋在了對方前頭。
敵人揮舞著槍托,哈哈笑起來,像是在不懷好意的嚇唬她們,有意取樂一般。大抵是要看她們哭喊,再把她們的腦袋砸穿。
女孩厲聲尖叫,姜素瑩沒有其他的手段,只能緊緊的摟著她,閉起眼睛,等待命運的審判。
然後。
啪。
一聲悶響。血漿爆開,腥臭的液體糊了姜素瑩一臉。
不是她的血,是別人的。
姜素瑩惶惶然睜開眼,意外的發現那憲兵朝前倒在地上,胸腔被豁開一個大洞。他抽搐了兩下,很快就不動了。
他被人打死了。
真是老天有眼,那還等什麼!
姜素瑩馬上反應過來,條件反射一般起身,牽著女孩往街角死命跑去。腳步倒騰的飛快,恨不得身後長出翅膀,一步飛到幾里之外才好。
這些日子沒學到別的,她求生的本領有了長足的進步。
眼看拐過一條街道,進了小巷,就要安全了。
姜素瑩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突然有人從暗處現身,攔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