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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打仗了。
那會兒廖印芝多大呢?
不過七八歲的年紀,就已經學會和大人一起跑警報了。空襲來的時候,就往防空洞裡鑽。炮彈不長眼睛,要是跑不贏,就是死。
張敏玲姑姑就是那個時候被炸死的。
一瞬間腿沒了,身子都只剩下半個。她的眼睛卻還能動,直勾勾往下看,根本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廖印芝被爆炸的氣流衝到邊上去,塵土昏天暗地,眼前只有旁人斷掉的四肢和血肉,根本找不到父母。
她嚇傻了,哭都哭不出,絕望之際恍惚聽見有人喊:「別怕,等我!」
是父親來了,一把將她扯進防空洞。
他背了女兒,又去救別人,直到一點力氣也沒有,跌坐在地上,殘疾的手都發抖。
一家人等待警報解除的時候,廖印芝以為父親會罵自己,嫌她跑得慢。但父親不僅沒斥責她,還從衣服口袋裡翻出一個蘋果,塞給她。
野蘋果沒熟,明明酸澀得緊。廖印芝帶著眼淚吃下去,卻又覺得很甜,不再害怕了。
再後來,父親跟著隊伍走了。
他沒能一起回來,起初大家都以為他死了。姜素瑩幾乎發了瘋,一口水都喝不下去。好在隔了幾天,路過的隊伍撿到了廖海平。人還活著,傷得很重。
父親養傷的時候,有個姓張的叔叔繞了千百層關係,捎信給母親,說能夠帶她到香港去避難,之後再坐船一同去美國。
廖海平聽見了,沒說什麼,在炕上翻了個身,只是咳嗽。
倒是廖印芝一夜沒睡,死死拽著母親的衣角,生怕第二天母親就不見了。
「傻。」姜素瑩拍了拍她,輕聲說,「我是不會走的。」
又過了兩年,輪到母親生病時,不肯走的就是父親了。
時局困難,一家分食一碗粥。吃完還得去灌一缸子井水、充一充分量,不然胃裡依舊飢腸轆轆。人人成了大頭菜,皮膚浮腫,一按一個坑。
「這樣不成。」廖海平看著姜素瑩餓的發抖,拿定了主意。
他出去一整天,不知去了哪裡。回來的時候,竟然變出一個雞蛋來。
雞蛋!
那可是一個月也吃不上一個的金貴事物。半個蛋白分出來,給了廖印芝。她一點點用嘴抿了,又用水衝下去,在肚子裡小心翼翼的熬成一鍋雞蛋湯。
剩下的蛋白和蛋黃,自然都留給了姜素瑩。可姜素瑩不肯吃,單是啞聲說:「沒用了,別管我。」
廖海平沒吭聲,拿筷子把雞蛋攪爛,拌進稀粥里。接著一抬手,捏住姜素瑩的下巴,愣是直接往下硬灌了!
父親那兇狠模樣太過陌生,駭的廖印芝都發抖。
倒是母親在迷糊的時候,回了一句:「二爺。」
廖海平沒說話,握住了她的手。
誰是二爺?
廖印芝不知道。
因為在第二天看到姜素瑩開始進食後,廖海平又恢復了禮貌與平和,成了一尊玉人了。
一家人不管是死是活,都是要在一起的,誰也不能拋下誰。大抵生活就是這樣,彼此扶持,摸索著往前行進。
都是頭一回做人,誰都不懂,都是一點點看著辦的。
戰爭,無窮無盡的戰爭。
苦難中間,也不是沒有過好的時候。遠處槍炮短暫的休火,姜素瑩躲在石頭後面,摟著廖印芝,給她講起故事來。
故事裡有個叫尼爾斯的人,騎在大鵝上就能環遊世界,連飛機都不用坐。
「等打完仗,我們也可以坐飛機、坐輪船,到海的那一頭去瞅瞅。」
姜素瑩描述的場景太過玄幻,廖印芝根本想像不出。她只是單純的覺得,如果不用跑警報、不用過擔驚受怕的日子,那該有多麼的快活!
沙土翻起來,子彈落下去。
一年又一年過去,孩童變成了少女。有人活著,有人死了。
直到有一天,廣播裡講——
我們勝利了!
到處都是奔走相擁,到處都是喜極而泣聲。
那天廖海平難得開口,多說了一些話。
他說等過些日子,一家人可以重回天津去。那裡有泥人張,有狗不理包子,有五大道,還有廖印芝從沒有聽過的鄉音——她在鄂東出生,是根本不會講天津話的。
廖印芝好奇,一個勁追問天津話是什麼模樣。大人們說了幾句,她便跟著學,音調全然不對,逗得長輩們都笑了。
廖印芝生平頭一回體會到和平的滋味,心滿意足的躺在炕上,很快就睡著。
中途她做了個夢,醒著的時候側過臉,意外發現豆大的油光下,母親在哭。而父親摟著她,不知低聲說些什麼。
在這一刻,廖印芝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也許這就是愛情了。
……
那麼再後來呢?
回憶太多,龐雜而瑣碎。有很好的,自然也有很壞的。若是一件件細細描述起來,怕是又要花上一輩子的光陰了。
故事總有講完的時候。
老人想著想著,困了,倦了,睡著了。
敞開的相冊攤在她腿上,被午後的風吹著,內頁上下扇動。那張黑白照片飄出來,忽悠悠落在了實木地板上。
照片裡的廖海平和姜素瑩攜手站在幕布前,面貌漂亮的像是電影畫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