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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吾姓藤原,請問先生可是大唐人?』
……
『不知是否有這榮幸,與先生手談一局?』
……
『那天從先生那裡猜得黑子,必將這敗勢雙手奉還。』
……
【……可惜了,沒能手談一……你執黑的對局。】
手從被子裡伸向床邊的矮櫃,摸到個冰冷的玻璃質物體。
拿起來,分量覺得不對。
睜開眼睛,看到這個玻璃杯子裡已經沒水了。
——掀被、下床。
毫不留戀的從大冬天沒有空調的被窩裡出來。
赤腳踩著柔軟的羊絨地毯,走到飲水機前倒了杯冷水,一飲而盡。
正對著浴室半開的門,門內牆上的一面鏡子上,倒映出半個沒被半開的們擋住的身影。
咖啡色的瞳孔悠遠深邃。
若是仔細看下,就會發現最深處的那一點,毫無感情的色彩在裡面。
注視了鏡中那張蒼白的臉幾秒後,移開注視的目光,再次按下飲水機的開關,注視著液體流入杯中。
快溢出杯口的時候,才將飲水機關掉,端著杯子走回臥室。
站在床邊,卻先是搖了搖杯中的水。
杯中的水依靠著離心力的作用,緩緩的繞出一個漩渦,然後立刻消散不見。
這一舉動結束後,這才將杯子擱在身邊的矮柜上,躺回床上,拉好被子。
閉目養神。
木子清木九段,男,身高一米七五,體重六十公斤。
除了半年一次的身體檢查外,從來沒有因為各種理由,踏進醫院半步過。
除了在身體健康上與別人稍微有些不同——好過頭了外,他也不需要人最基本的一項生理活動——
睡覺。
這個用唯物主義科學理論支持的醫學角度解釋起來,估計要和大腦的一堆神經元——以及各種人體內的控制睡眠的激素,扯上十幾篇沒有結果的定論。
但是用唯心主義的話來說就是——
自己十二歲那年把那把一點都不平常的百骨扇帶回家後,開頭一個月都沒睡好。
一閉上眼睛,腦子裡就在上演著一些重複了十幾二十遍後,已經可以自動忽略已經麻木掉的片段。
然後在一狠心給自己嘴裡塞了超出醫囑雙倍分量的安眠藥——補足了八小時的睡眠後,從此和做夢、睡覺兩個詞語無緣了。
現在他漫漫長夜的兩個樂趣,一個是將九點前沒完成的事情——看棋譜,查資料,出練習題——帶到晚上依舊能保證工作效率的加班外……
第二個就是每天上床閉目養神前,往床邊伸手可及出,放上一杯倒滿的水。
就當看免費的電影或者一直重複的連續劇算了。
——還可以順便期待下,什麼時候出現新的劇情。
省的被人說自己連電視機和電影院都——前者沒摸過,後者沒進去過幾回。
自己天天晚上在看別人指望都不能指望到的東西,就足夠特殊了,沒必要再把自己擺到正常人的範疇裡面。
與其庸碌一輩子,不如掙個百年千年後,都無人能忘記的名分。
哪怕活在油墨飄香的鉛字——或者現在大勢所趨無法抵抗的網絡文字上。
也總比自己基本上每天晚上看著……那些片段里的人物組成的不成文章的故事,要好看的多。
木子清,在國際棋壇上,依舊能獨樹一幟、領先旁人且棋風棋路不與他人同——以戰爭勝利為首要目的——的原因,就在他構造的局面下,他每一手製造出來的棋路,都要讓對方擔心什麼時候這一本手,會變成後面破冰利刃直指死穴軟肋的妙招。
而他,說實話,卻像是每一場對局,每一次坐在對局桌前,看著對面坐著的不同的對手,手上捏著造成現在一切情況的扇子,尋找著那幾個片段里的出現人。
但是信手拈著棋子,輕輕敲在紋秤上,幾手之後,就能否定掉對方不是自己在等著的人。
真是的。
咳嗽幾聲,端起一邊的玻璃杯,也不管自己的喉嚨是否該喝冷水,就這樣子一飲而盡。
感覺到冰冷的液體順著食管流入體內,最終溫度調整為體溫,進入胃中。
也不管是否消化系統真是這樣子運作的,這樣子胡亂想著,在寂靜的無一點聲音——除了窗外開過的車子壓過路面的聲音——的房間裡,轉移著根本無法移開注意力的肺部。
肺部那隱隱作痛的感覺,絕對無法轉移注意或者隱瞞別人。
如果上醫院檢查,估計無論如何,接下去的那場對局也無法進行下去了。
他不會就此認命的。
“止步在這裡……那就太可笑了。”
一邊做著完全認命的事情……找尋著腦子裡出線的那些片段,感覺就好像是對話中的兩人——從來只出現這兩個人——就在這圍棋的棋壇上,鮮活的存在著。
只是需要一個個去對弈,才能知道是不是自己在找的那人。
那個記憶里……不是從第三者旁觀的角度,而是仿佛鮮活的存在著那些片段里,不曾消磨掉的其中一人。
另外一個——
明明說著中文,但是語氣說不出的古怪。
有時候聽到的日語,細細分辨,能夠清楚的得知對方是個日本人……
“日本人……嗎?”
嘴角掛起倨傲的冷笑。
伸展左手,伸入了襯衫的袖口,右手抓住白色襯衫的衣擺,動作細微的拉動,感覺到衣料的褶皺以及划過瘦卻有力的手臂出現的紋路,隨著身體自然而然的動作——
這是穿衣。
修長纖細的手指,將木質的紐扣一個個從上往下扣好。
原本□出的小腹肌膚——與臉色一樣是病態的蒼白——被扣子收在白色的、做工材質都是上層的襯衫里。
接著是一件羊絨的套頭毛衣。
穿好後,右手的手指隨意的在原本梳理好,但是因為穿衣的動作而變得凌亂起來的頭髮上隨意的扒拉了下。
然後彎腰——順著腳踝一路往上,經過勻稱纖長的雙腿,穿好黑色的西裝褲子。
撩起襯衫下擺,服帖的收入黑色的褲子中,再不厭其繁的重新對著穿衣鏡,整理穿上大衣的前的儀表。
這一番明顯重複著、浪費時間的穿衣動作,木子清木九段,卻已經穿了整整二十年。
“無論哪國人,無分性別,只要我還活在這世上一時,便不會放棄。”
再次伸出雙手,將襯衫的領子強迫性的重新按著紋路壓好立起後,順手抄起本就擱在一邊整齊厚重的黑色羊絨大衣——
“毀掉了我三分之一的人生,就這麼想不負一點責任?做夢去吧。”
穿戴完畢,裹上白色的自織圍巾。
在酒店的休息室門口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後,關門,拿好磁卡,下樓。
將雙手插入口袋中,那把除了對局之前和對局中會帶著的百骨扇,安安穩穩的讓自己的右手食指接觸到。
一接觸,就牢牢地攥在手心。
左邊的口袋裡,裝著的卻是那張作為房門鑰匙的磁卡。
邁步,下樓,轉彎,往前。
面無表情,眼神平淡的掃視了站在對局室前面的幾個人一眼,只是輕輕點頭示意後,走入對局室。
一片鎂光燈的閃爍後——
這場世界冠軍頭銜戰決賽三番棋的最後那一場……一決勝負的對局,從木子清九段踏入對局室後開始!
對局室外的幾人沉默了十幾秒、互相對視僵持了幾秒後,各自散開,每個人眼神認真的不亞於賭上一切的木子清。
這場對局——
木子清九段(中國)與李木秀九段(韓國)。
無論是前者的學生呂寒之,還是後者的弟子金永旭;一個被青梅竹馬的同窗季清鳶拖走,一個被最親近的師弟高永夏拽走。
這種電光火石火藥味濃重的對局場外的情況,太他娘的混帳了!
我坐在對局桌前,看著同步轉播隔壁房間的無解說的棋盤,手上捏著黑子,咬牙切齒。
木九段執白是否天下無敵我不清楚——雖然能看到的對局棋譜都是贏的——但是如果能執黑……
勝率絕對比那個號稱“秀策第二”——執黑不敗——的李木秀拿的穩當。
“小四,開始了。”
對面的呂寒之,眼神和表情,是我只在對局時才看到的認真嚴肅。
一瞬間有他終於長大的錯覺。
欣喜之餘,又不免有些隱約的莫名失落。
不過——
我看著轉播過來的畫面,拈起枚黑子,拍在了右上角星位上。
——終於開始了。
這場積怨許久的對局。
從一九八七年開始的——
木子清和李木秀兩個人的積怨。
【無論結果如何,這場對局——絕對會載入史冊,時間——無法掩蓋棋譜上的每一手走勢。】
【真讓人期待,這第一屆的光啟杯的結果。】
這是98年十一月的最後一天,而無人知道,那個木子清在等坐到他對面的人,要等到下個月才會出現。
而時間——
【以前是最多的,現在卻是最缺的。】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木叔叔的設定,用一首外國童謠來描寫。
如下——
Solomon Grundy所羅門?格朗迪
Born on a Monday 星期一出生
Christened on Tuesday 星期二受洗
Married on Wednesday 星期三結婚
Took ill on Thursday星期四生病
Worse on Friday 星期五病危
Died on Saturday 星期六死亡
Buried on Sunday. 星期天焚屍
This is the end Of Solomon Grundy. 這就是,所羅門?格朗迪的結束
十九
【「恨」這感情,永遠比愛來的要長久。】
【原因無他,唯有「執念」二字可解釋。】
而這多年積怨下來的咬牙切齒的恨意,即便臉上帶著閒適的如同鑑賞自家庭院一池子裡——種的荷花。
但是內心裡——或許是……哪怕將對方拆骨抽筋、合血生吃入了肚,這才方能——稍稍了卻心裡的積怨。
木子清、木九段、木叔叔……反正隨便怎麼叫都可以了——這位,和那位五十開外,四平八穩坐在對局桌前的對面……表情極平和的李木秀——喊他叔叔都覺得自己是被占便宜了的——九段,在裁判掐表,距離正式比賽時間還有三分鐘的時候,正在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