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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未穿過珠簾,以毛筆蘸墨,於紅紙上寫下「長坂坡」。
廣德樓老闆得了信,捧著紅紙,小跑著下了木質樓梯,破了例,以響亮的聲音對在場眾人道:「開場戲,長坂坡!」
有人自老闆手裡接了紅紙,將今日開場戲張貼出去。台上的名伶們退下,頭一回不論主配,於後台將角色分了下去,卸妝、上裝,換戲服。
鑼鼓聲,敲在人心上。
何未和鄭渡落座於暗紅緞面包裹的太師椅,面對著垂下來的湘簾,同候一場戲。
鄭渡說的並非實話。京戲流行於北面多年,當年日本關東大地震,奉係為了募捐籌款,就由少帥男扮女裝,親登戲台,為日本人募捐。
他怎會不知,恐怕不想記得這一往事,不願回憶。
背後的珠帘子由廣德樓老闆親自把守,烏木盤子如流水般送過來,時有銀票,時有臨時被人自腕子上擼下來的碧玉鐲子,漢白玉耳墜。不留名,不留姓,毫無平日捐款唱名的氣魄,在這上面,無人想攀比。
戲台上,有人念白道:啟稟丞相,那一穿白袍小將乃是常山趙雲。
有人念白回:噢!他就是常山的趙子龍!好將啊,真乃英勇好將啊!
……
鄭渡的雙眼蒙上水霧。
趙雲於台上念白,他不覺也輕聲道:「曹營眾將聽者,哪個有膽量的,只管前來……」
片刻後,他又跟著台上趙雲念道:「曹營眾將聽者:哪個不怕死的,只管前來!」
何未低頭,以茶杯蓋輕抹去浮葉。她盯住那一碗茶水,眼淚險些掉落。
包廂內的矮桌上早擺滿了珠翠。
再送入的,皆放於地板上。這像極了過去四九城權貴們捧角的做派,只是今日捧的並非燈籠光影籠著的戲服將軍,而是包廂里的無名將領。
「裝箱吧。」她低聲對珠簾外的老闆說。
老闆領會,帶人抬了隔壁空包廂的九個木箱子來,妥善包裹了珠翠瑪瑙,古玩玉器。這些將由何家運到滬上、香港,換取物資和藥品、槍枝彈藥。
清點完畢,戲落了幕。
老闆問,鄭將軍是否要見他們。
「不必了,」鄭渡笑道,「如今我就像被曹軍追趕的趙子龍,腹背受敵,滿身麻煩。待來日,日寇離開關外,鄭渡設宴,宴請今日戲台上的諸位。」
老闆躬身離開。
鄭渡輕吁出一口氣。
「松花江,我們絕不會丟,」他道,「義勇軍在山海關外,為你們北平守住長城以北,守一日是一日。」
言罷,他帶著醉意離開太師椅。
第二折 戲已上。
鄭渡不再耽擱,口述一個隱秘的聯絡方式,用以接送救護隊和婦女救護班的義士。她牢記於心,掀珠簾,送鄭渡離開包廂。
白珠子纏在鄭渡手臂上,他笑著撥開,一抬眼,瞧見那位一回山海關就迎娶了何家大小姐的軍官。他笑意未減,一手伸出去,似和舊時握手,就在對方伸出右手時,左手往腰後一探,揭槍袋,掏出不離身的槍。
何至臻失聲一霎,黑洞洞的槍口已對上那位軍官的額頭。
「鄭兄喝多了,」那軍官雖是驚駭,但畢竟久經沙場,也了解鄭渡不給任何人賣面子的紈絝習性,強打著笑顏寒暄,「這是要和小弟耍脾氣?」
「鄭家我就是最小的,」鄭渡皮笑肉不笑,嘲諷道,「何處來的弟弟?」
他單手上膛,那人臉色已變。
何未斂了呼吸。
「鄭渡,」身後同仁要攔,怕被波及,不願上前,以言語勸,「大家知道你心裡不痛快,可我們也是得了軍令撤退的……」
啪地一聲,扳機扣動。
寂靜中,沒人倒下。虛驚一場。
何未和何至臻同時拉住身邊人。何至臻握緊丈夫的手臂,臉色煞白,腿像沒了知覺,仍在後怕里,心狂跳著;何未的手臂擋到鄭渡面前,以半身擋住他。
僅有鄭渡,仿佛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在關外,雪地里,」鄭渡對著那人說,「你的父老鄉親,都在這樣的槍口下,唯一不同的是,槍膛里都是7.92口徑的子彈,」他指自己額頭,「從這兒穿過去,人就沒了。」
「你們家那個縣城,」他又道,「孩子開始學日語了。」
沒人回答他。
「還要種鴉片,養殺了他們親人的日本人。」他最後說。
鄭渡收了槍:「一個小玩笑,攪了二小姐的好心情。抱歉。」
他以紳士之姿,指樓梯,謙讓何未先行。
何未扶著木質扶梯的圍欄,仿佛未有任何事發生,下了樓。鄭渡於她身後,望滿座賓客,笑著道:「當年二小姐曾說,宴客講究黃道吉日,待尋到一個好日子,遞帖子給鄭某。」
她笑,站定於屏風前:「此事怪我。」
鄭渡取下肩上剪裁合體的西裝。今日這西裝披於肩上,倒似戰袍,過去量身合體的衣裳因數月禦敵,竟不再貼肩線,這也是他披著的原因之一。
他把西裝交給何未:「這肩線不合身了,麻煩二小姐尋一個裁縫,替我改一改。」
何未攬過那件西裝,對摺,環抱在身前。
鄭渡以拇指掐了食指指尖的一個位置:「如此收窄,剛剛好。」
她笑:「好,定不辱命。」
鄭渡也笑:「驅走日寇那天,我來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