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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他微笑。
他每回說這兩個字都是漫不經心,似問非問,叫人沒法接話。
碧紗門是半透明的,因門外時常有人走動,透進來的光時亮時暗。何未和他一人一邊倚著這張矮桌,在光影的明暗交換里,七葷八素地想,他方才說得並不十分嚴謹……在這裡若想做什麼,還是可以的。
「從出了譚家菜,你就心不在焉,」面前的男人問,「因為召應恪?」
提這人做什麼?她不解看他。
謝騖清也瞅著她,說:「他方才開了一個雅間,等在那裡,說要等到你肯見他為止。」
第12章 今朝海棠香(3)
她以為召應恪早走了。
「你為什麼……」她不解看他,輕聲問,「不早告訴我?」
謝騖清終於拿了筷子,瞅著面前的幾個小碟子,說:「當時那麼多人在場,只能讓他等。我不是那麼大度的人,眾人皆知。」
他額外沉默地夾了塊桃花酥。六塊花瓣缺了一塊一瓣,一眼望去,空落落的。
「你先去,」他放了筷,「我也該走了。」
「這奶酪我最喜歡,不想浪費,」她拿了勺子,輕聲說,「謝公子如果有事,請先走吧。見不見他是我的事,或者說,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
謝騖清盯著她瞧了好一會兒,下了坐榻,推開門。
何未用心攪拌著奶酪,餘光看到他似乎對著自己輕一點頭,就如此走了。
還說請他吃東西。
從頭至尾,就僅僅嘗了一塊桃花酥。
***
謝騖清坐在車裡,看著夜色。
方才在譚家菜,召應恪讓林副官最後傳過來的不止一句,第一句是等何未,第二句則是替人傳話,提醒謝騖清不要忘記今晚的要約。召應恪剛才做了老狐狸們的幕僚,這件事還沒幾個人知道,但謝騖清知道。
謝騖清坐在汽車后座上,閉著眼,想到走時何未一直低頭,用白瓷勺攪碎奶酪的側臉,只覺得從未有過的挫敗……他從出生,甚至在捨棄謝騖清這個名字後,都未曾有過這種挫敗感。昔日在戰場上爬過還燒著的木頭和屍體,戰壕里拼命用手刨著混著血的土找能用的彈夾,斷著一條腿摔下河道、抱著還喘著氣的兄弟去搶救……還有單槍匹馬摸去蘆葦叢里搶火炮,被甩到滾燙炮筒上燙掉整塊後背皮肉的那些行走在陰間的日子都過來了,卻被困在了……
他抬頭見月,見這個人間的繁華京城。
車窗外的冷白月光照出了不遠處的德勝門。
德勝門,古時征戰出兵的大門,取旗開得勝之意……他入京那日曾想,日後離京,勢必要從此門走,暢快地走。
月下的德勝門俯瞰著謝騖清,謝騖清仰頭靠著座椅,同樣回視著它。
「公子爺從上車就沒說話,」林副官特地讓司機下車,今日親自開車,「為了二小姐?」
他似隨意回了句:「為何不說是為了稍後要見的四小姐。」
「何二小姐……」林副官看後視鏡。
「怎麼?」
「那日在百花深處,公子爺你有意遲了十分鐘,就為了讓白公子先見上何二小姐?」
……
后座人不答。副官握著方向盤,試圖從後視鏡里看謝騖清。
謝騖清閉上眼,輕聲道:「你一把年紀了,該考慮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不然每日盯著我身邊的女孩子們,難免要胡思亂想。若我們能活著回去,我給你做主,讓二姐為你介紹一位年齡正當好的。」
林副官最怕被說媒,平日此招極靈驗,今日……似乎這位副官也變得大膽了:「卑職跟著公子爺出生入死多年,難道不值得聽一句真話嗎?」
謝騖清笑笑:「你出生入死多年,只想換一句這種輕飄飄的真話?」
「說句自誇的話,」林副官的眼裡倒影著著京城燈火,看著這些從不屬於他們的繁華,「卑職從跟了少將軍,便自認是忠良之輩,日後必會死得重於泰山。死都被安排好了,為何不能由著自己高興,聽一句輕飄飄的真話?」
長久的沉默。
林副官想,今夜怕問不出了,謝騖清是不會給人機會窺探到內心的。
「你說那些,不過想問,我是否心裡有何未。」謝騖清竟意外開了口。
他合著眼,良久後,輕聲說:「她值得與人白首終老,不該年紀輕輕就去陪著一抔黃土。」
自此,車內再無交流。
晚上的酒宴是大排場。
可惜席間的貴客謝騖清不大想應酬,有人在他身邊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京城的美食啊,堂字號的名聲最大,當然,還有八大樓、八大居,公子可不能不去。」
謝騖清卻想到那個餑餑鋪的招牌叫果子乾。
他一人坐著不動,來往的人如走馬燈上一般,神態各異,衣著各異,均是面容模糊,記不住半個。說話的人換了幾撥,有個心氣高的聽說謝騖清是個學貫中西的儒將,以西語和他暢談文學,見他不言語,笑著換回母語問:「為何謝公子不說話?」
謝騖清抄起酒杯,潤了潤喉:「給你講個坊間傳聞。早年張香帥門下有不少才子,有一位年輕人是公認的才學過人,一見到前輩沈曾植先生就開始滔滔不絕地暢談所學,沈先生自始至終不語。那位年輕人奇怪,就問,為何先生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