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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予誠看她的那一眼,像把人間的時間拉到了最極致……何未分明聽到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從胸腔被擠壓出來。
直到身子被趙予誠重重一推,撞到車門上,背後的劇痛震得她醒過來。
接連幾聲槍響,一聲沉重的墜地聲,讓全部的塵世雜音都消失了。
何未生平第一次見到人倒在槍聲里。就在她的腳尖前,幾步遠的地方,趙予誠已經倒在那裡,血還沒來得及從身下流出來……他喘著氣,想爬起來,又是兩聲槍響,像打在了腦後,他忽然不再有任何掙扎,身子重重地對著泥土栽下去。
他的臉衝到混雜著水和冰碴的黑泥水裡,還睜著眼。
……
何未站在那看了全程,像中槍的是自己,死的是自己。她喘著氣,靠在汽車門上,死命地盯著趙予誠。
不知情的蓮房和茂叔擋著她,不讓她再看。有人圍上來,詢問他們是什麼人,蓮房白著臉吼著對方說是這何家的人,死命推開要抓她的人。茂叔趁機把何未塞進車裡,帶著後頭車上下來的幾個何家人,擋著車。他們站在趙予誠的身體前,對峙著,直到車站裡的巡邏警頭目出來,為她證明身份,讓這些人不得不放棄了帶她走的意圖。
但仍扣著車,不讓何未走。
尋常時候,趙予誠早該被挪走,今日拖了一個小時沒人動他。為防被太多人瞧見,外圍遠遠地攔了一圈子人,起初還有人圍觀,後來漸覺得沒熱鬧可看,該趕路的趕路,該入站的入站。只剩下最外邊的人,還有一輛車,一個躺在泥土裡的人。
她在車內,不忍看那處,扭頭往火車站站門看,眼淚不停往下掉。
「沒關係的,沒關係,茂叔去找人了。」蓮房想抱她,被何未擺手制止。
「來人了。」司機激動地說。
蓮房帶著驚訝同時說:「謝公子。」
何未轉回頭,是謝騖清。
隔著玻璃,她見謝騖清扯下吊著手臂的綁帶,一把揪住陪同來的官員,一拳打了上去。官員摔在泥地里掙扎著,恐懼他腰後的槍,拼命往後逃著。謝騖清沒再追上去,幾步走向躺在地上已經一個多小時的男人……
他看到趙予誠的臉,靜止不再動。
車外的世界,包括車內的全部人都因他的止步,停滯在這裡。
最後還是他先挪動了腳步,回頭,撿起剛剛披在肩頭、因打人而落在泥土裡的軍裝上衣。他走回到趙予誠面前,單膝跪下來,將衣服慢慢在泥里舖好。
謝騖清伸出兩隻手,捧起趙予誠的頭,讓他的臉枕在了那件軍裝上。
何未看著無聲的一切,拼命捂住自己的口鼻,眼淚順著手背不停滾落……
她看到謝騖清單膝跪在過去的戰火里,那裡有一個撕了半本學員證的無名少年,深夜摸到河畔,到一個拋掉身家性命的草根將領面前自薦。一個驚恐面,一個露齒笑,自此成了「山海不全,死而有憾」的生死摯交。
第9章 未察塵緣起(3)
謝騖清滿手的血,全是趙予誠頭上的。他在自己的白襯衫上擦了兩下,猩紅血跡一道道劃在白布料上,驚悚刺目。
隨後,他用乾淨的手,擦掉趙予誠臉上的泥,撿起腳邊的眼鏡。
他越做得有條不紊,越讓人害怕。
何未看得難以呼吸,扭開車門,被蓮房拉住:「別下去了。」
她輕聲喃喃:「沒關係。」
她眼下是謝騖清的前緣,下去沒什麼可讓人非議的。
何未腳一沾到泥土地,迎上了周遭全部目光。
不管是跟著謝騖清來的人,還是圍殺趙予誠的,甚至茂叔和何家員工都驚訝她下車。何未看著趙予誠,還有在用襯衫一角擦拭眼鏡片的謝騖清,帶著哭後的虛弱,柔聲叫:「清哥。」
那個單膝跪地的男人,輕輕抬眼,望向她。
兩人對視著。
火車站外冬日的風如刀,就著鹹濕的淚水,割得她面頰生疼:「這裡人多眼雜……不是個好地方。你先讓人……」
她話哽在喉嚨口。
謝騖清不再看她,立身而起。
跟著他來的十幾個人上前,其中幾人脫下軍裝裹住趙予誠的身體,想要將人抬走。圍殺趙予誠的那撥人雖不敢招惹謝騖清,但還是怕要緊的叛徒被帶走,當中官職最高的一個上前,對謝騖清恭敬道:「謝公子,這個是我們要緊的犯人……」
謝騖清把眼鏡塞進長褲口袋。
「什麼罪名?」他平靜問。
說話的軍官誤會了他的態度,笑臉迎上去:「他私通我們參謀長的四姨太——」
謝騖清凝視這個軍官。
七八聲上膛的動靜,除了抬著趙予誠的人,餘下跟著謝騖清的武官全都舉槍,一言不發逼上來,一雙雙的眼都像被淬了血似的。
那人驚得倒退兩步:「這不是卑職說的……」
外圍的人看到自己長官被槍指著,不曉得情況,立時有人要摸槍,被謝騖清揍過的官員衝過去,大聲呵斥。開什麼玩笑,萬一謝騖清有個好歹,今日裡在這兒的有一個算一個全要陪葬。
「什麼罪名?」謝騖清再次問。
那人嘴巴發乾:「卑職……不、清楚……」只怕說錯一個字被崩了。
……
「告訴你們參謀長,」謝騖清說,「趙予誠是我謝騖清昔日的長官,他只能戰死,也必須是戰死的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