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頁
未料,卻是這個早早安排下的棋子,成了最反骨的人。
「還是說我哥,不說何家了,」何未笑了笑,「我哥到外交部沒多久,就被派遣去了南洋。因為一次在大學堂的演講。那天他在外交部的同僚被事情耽擱了,他被禮讓到講台上……」
她看著謝騖清的眼睛說:「講得就是反軍閥。」
在北洋政府內任職,大肆宣傳反軍閥,也只有何汝先敢做了。書生意氣,一時痛快,讓一個青年才俊被外送去了南洋。
「我同他到南洋時,沒辦事處,船運公司的辦事處被他分出一半辦公,」她道,「他是法學博士,要沒有那次演講,該更有成就的。」
「他是一個十足的紳士,從沒發過火,對誰都沒有,」何未仿佛打開了回憶之門,什麼都想說,以至於講得亂,沒有了章法,「就連我二叔,都曾和人黑過臉,但我哥沒有。」
不同於她這個何家二小姐,何家大少爺是個深居簡出,不喜人前露面的男人。
哥哥留洋歸國後,不久便被派去南洋,很快離世。這樣的一個男人在尋常人口中被提及,大多唏噓兩句,便沒了下文。
但何未最清楚,她哥哥是個怎樣的才子,心懷如何的遠大抱負。
……
「他像你一樣,自己寫過書,有關外交的,」何未遺憾道,「沒來得及從南洋帶回來。」
「不過他不像你,名聲在外,」她輕聲又道,「一個不知名外交官寫的書,沒人想看的。」
第70章 血祭英雄靈(3)
西次間沒開點燈,燒了一盞白釉煤油燈。
何家雖做電廠,但她仍喜好獨處時,燃煤油燈照亮,這是幼時的習慣。
火苗子浮在燈芯上,黃里包裹著一絲綠意。
綠,總讓她想到南洋的日夜,仿佛有海風拂面,潮濕,而又悶熱。
哥哥遇難的島嶼過去是西班牙的領地,臨海近河,那裡有個水牢,海水漲潮時,帕西格河跟著漲水,流入水牢,監獄裡的人就要站在水裡。
有關那個水牢的一切,是她後來和南洋貴客們閒聊,幾個唏噓當年華僑被困一事,說到那裡曾死過外交官。她屏氣凝神聽著,召應恪從未描述過的往事,在航運公司貴客們高低起伏的嘆氣聲里被塗抹上真實的色澤,有關哥哥死前,最後到過的地方。
「我哥,被逮捕前收到消息,中午電話到召應恪住的公寓,隨後就送我們去了海邊的小碼頭,」何未輕聲道,「他說下一艘船來找我,說,只比我慢一班船。」
她年紀小,不知生離即是死別。
烈日灼灼,白色沙灘盡頭的碼頭上,碼頭木板被海浪沖刷的濕漉漉的。一場暴雨剛過,夾著海域雨水的腥甜,她蹲在木板上翻找布包里的一摞紙,腦後被哥哥的手覆住:「找什麼?」她沒回頭,焦躁地小聲嘀咕化學課的筆記找不到了。
一個本子遞過來。
背對著日光、戴著金色邊框眼鏡的何汝先,笑著說:「昨天夜裡幫你補了幾筆。」
……
戲詞裡的生死離別全在深夜,誰能料到艷陽下的小碼頭,就是他們兄妹最後一面。
哥哥的靈堂上,二叔讓擺上他從讀書到畢業的相片,弔唁賓客多是行家航運的主顧和何二家的世交,後來,來了幾個讀書人。他們走前,其中一個從外衣內口袋掏出一個對摺的白信封,交給送賓客出門的何未。信封展開,大紅邊框內寫著何汝先先生。
隔著紙,她摸到像一張相片。抽出來,是大學堂的小禮堂。
何汝先的西裝外衣被搭在講台後的椅子背上,他仿似講到關鍵處,皮鞋已踩到講台的邊沿……那是這位何家大少爺難得心甘情願去拋頭露面,在人前講述家國前程,他的金色眼鏡框在相片裡沒有顏色,卻像折射出了光。
當天夜裡,她把相片放入相框,拿到二叔眼前。二叔兩手握著相框,白日裡忍下的淚涌到眼前,低低地嘆了口氣,道:「這是汝先最肆意的一次了。」
……
「他……因為那邊暴動,不能走,他是外交官,要保護華人和華僑。」
何未沉默下來,像被漲潮的水淹沒了,有著強烈的窒息感。
「你哥哥,」謝騖清的聲音,低聲告訴她,「給我發過電報。」
煤油燈像被一隻手打翻了,火苗恍惚著撩到她臉上,她定了一定心,抬眼看謝騖清。想問何時,何地,在何種情境下。
接連的追問,像已說出口,可屋子內靜得沒半點聲響。
她失了語,凝著他。
「暴動之後,」他說,「我在南方,收到一封電報,從南洋來的求救電報。」
謝騖清怕此去長城以北,再無歸期,不願將這段塵封往事再壓著。知曉此事的、曾同他去救助過南洋華僑的部下早都不在了,若他不說,再無人知。
「電報給謝山海,」謝騖清借著火光,回視她,「你哥哥的第一封電報很簡短,以何家航運來求助,我以謝山海的名字同何家有過合作,自然信任他。只是南洋那個地方沒有幾個人真正去過,我只有親自去一趟,才能放心。」
當時謝騖清剛回雲貴,隱匿行蹤、躲避暗殺,手中軍隊皆被環繞雲貴的林東監視,想要喬裝離開,繞路出海已是極難。
而何汝先的電報,給他出了一個大難題。那封電報上有兩個地址,分在兩個島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