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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將軍說,航運你看得比命重,你沒辦法跟他走。開始我還不明白,這幾年看清了。」
「少將軍把你看得也比命重。」林驍說。
她笑。這話由他身邊人說,意義不同。
「當年,」林驍兩手握著蒲扇柄,思慮再三,說,「三小姐和少將軍都在金陵。三小姐想見你,她說,一家四姐妹只有她沒見過弟妹,就悄悄去了。」
何未笑容凝住。
「少將軍一直想辦法救你們,三小姐被槍殺後,他不敢再等,拿自己換了你。」
金陵四月槐香盛,滿城花落滿地白。
何未回到正房。
謝騖清帶隨行衣物書籍的鑲鐵大板箱貼牆立著,在棕皮沙發旁。她怕地滑,前一日從天津發電報回家,讓管家帶了幾捲地毯,墨綠的,鋪展在地面上。
足音被地毯吞了。她輕掀珠簾,到床邊坐下。
謝騖清睡時襯衫扣子都不解,規整的仿佛隨時要起來,拿了軍裝上戰場。
她的少將軍,為了她,甘願死。
躺在床上的男人突然伸出手,握住她的。
何未心微顫:「沒睡嗎?」
「我睡覺輕。」
何未挨著他躺下。謝騖清挪動身子,為她騰出半張床。
「你三姐……」她說。
他覺察出她對三姐的興趣。
「三姐,是我們家最反骨的人,」謝騖清輕聲講,「我父親是老派的人,人的眼界和思想都有局限性,他當時支持反袁,袁世凱死後,不支持南北開戰。他認為,仗打太久了,不該再打下去。他的兵權最初就是被三姐騙走的,騙到了我手裡。後來,南方軍閥坐大,各省鴉片泛濫,他才想通了,仗還是要打下去的。」
謝騖清想到了三姐離開的前一年:「26年,雲南終於修了第一條公路。三姐就對父親說,你看,若不是稅收都落到軍閥口袋裡,這公路早該修成了。」
哥哥也說過,人的思想有局限性。她想。
謝老將軍的一生絕大部分都在前朝,他能一開始就支持反清反袁,已是不易。
「她被保送到上海裨文女子高中,離家遠,母親不放人,沒想到她留下一封信,就要挾父親的副官送她去了上海,」謝騖清笑著說,「父親的副官心裡喜歡她,被她發現,反而成了一個把柄。」此事每每被父母提及,都要說笑上許久。
「那個副官像林驍,軍事才能傍身,早該做參謀,只是忠心耿耿,不願離開謝家。後來她讀高中,寄宿在校三年,讓副官去讀軍官學校,學成結婚。三年一過,副官學成而歸,三姐已丟下一封信,去留洋了。她和鄭家三小姐就是留洋認識的。」
謝騁昔想儘快走,等不及客輪,選了貨輪。她在三等艙,因陋就簡只擺著一張沙發床,再無其它,幸好有冷熱水供應。她上船後,一天夜裡被個中國女孩子敲開門,問她借熱水洗頭髮。謝騁昔得知這個女孩子沒買到票,睡在貨倉,便留她下,兩人擠一沙發睡了大半月。
到歐洲,三姐讀化學,鄭三小姐讀美學。
她們一同入學,相約寒窗期滿,一同歸國。世界大戰爆發,留洋在外的學生先後中斷學業回國。謝騁昔身染重病,無法走,鄭三小姐家人幾次來接她,都被拒絕了。謝騁昔怕撐不下去,將全副首飾和錢託付給鄭家三小姐,要她若不願歸家,就在這裡等謝騖清接應,再去貴州謝家,謝家必會將她當親女兒照顧。
一個月後,謝騖清衝破封鎖找到小公寓,三姐已病癒。
兩人輾轉回了國。習西洋之科學,遠渡重洋歸國的好友,一到國內就成了南北對立陣營的人。自此,再沒見過。
「三姐留洋歸來,副官成了參謀,彼時正在戰場上,他讓副官接火車,問三姐,她十三歲說的話算不算數。三姐說,謝家人一諾萬金,你活著下了戰場,便來娶我。」
東廂房亮了燈,透到正房,像散場的白光。
滿耳蟬聲,再無人言。
參謀犧牲於北伐戰場,三姐在金陵被槍殺。
那年謝家落敗,治喪禮上,前來弔唁的賓客寥寥,鄭三小姐帶著么弟鄭渡,自關外而來,帶輓聯數十幅,填滿了空蕩蕩的靈堂。她在靈堂陪坐了一夜。
***
謝騖清在北平一露面,就備受矚目。
何未對他的事從不過問。軍務機密,並非兒戲。
謝騖清著人準備了新式西裝,還有金表等一切頹敗貴公子的物事,每日在六國飯店、北京飯店和廣和、廣德樓內應局,仿佛回到入京那年。不過是手上多了一根文明杖。扣青悄悄對她說,男人有戰功戰傷,更添魅力,怪讓人擔心的,勸她陪著應酬。
「哪裡有空陪他。」何未笑著道。
她除了忙於白謹行的事,還要配合救災運糧。
從前年開始,湖南九省水災,四川三省水災,陝西則鬧了旱災。
她在辦公室看《大公報》要聞,看到某重災縣城,米價已漲到12元一斗,擔心不已。在北平,扣青這種工作薪水月3元,一個普通四合院月租20元。那米價,堪稱天價。
「各地受災,中原幾個省卻戰火不停,」胡盛秋搖頭,「吃苦的全是普通人。」
何未暗嘆,疊上報紙。
今晚廣德樓有義演,她須到場。
這種義演,須有頭有臉的人去撐場面,那些豪紳,新軍閥和名媛閨秀們想露頭,都會踴躍捐款,如此受到好處的是災民。她這幾年不大人前活動,每逢這種活動才去,帶上支票、金葉子,支票捐款,金葉子贈有志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