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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未魂不守舍地「嗯」了聲。
胡盛秋騎著自行車往茶館這條街來,看到何未,急急捏下剎車:「見到了吧?」
扣青被逗笑:「胡先生看著比小姐還著急。」
「你不理解我的心情,」胡盛秋抹去額頭的汗,「要是尋常人問,我是不會給地址的……他那張臉,幾乎和少將軍一樣。」
眼前的胡盛秋像極了那年在火車上戴著瓜皮帽,隔著幾個軍官,對謝騖清揮手的熱情年輕人。時間有時會改變人的面貌,卻變不了人心。
這個夏天,好消息一個接著一個。九嬸嬸即將臨產。
恰逢學校放暑假,何未帶斯年去了天津。
自有了他的消息,她再無法靜心,倒不如先去陪嬸嬸。兩地只有半日火車車程,隨時方便回來。
九叔從北平醫院請來了婦產科大夫和護士,在家裡給九嬸嬸接產。
「北平現在亂,老軍閥們全在那兒,」九叔說,「萬一打起來,你嬸嬸受不了。」
小嬸嬸好笑:「你九叔兩個晚上沒睡了,你安慰安慰。」
「這西醫的預產期也不靠譜,說是前天的,」九叔想想就不安,「我怕你嬸嬸生孩子,不願她要,她堅持……」九叔欲言又止,沒說下去。
何未難得見九叔如此,心裡疑惑,晚上問小嬸嬸,九叔欲言又止是為什麼。
小嬸嬸給她講,過去妓院裡給吃藥的,許多人不能生育,嬸嬸也是。起初那些年,沒想著會有孩子,這次一有,大家都緊張。九叔怕嬸嬸生不來,想讓嬸嬸放棄,嬸嬸雖堅持,可私下裡卻怕早年吃的藥有影響,怕孩子生出來有缺陷。
倒是小嬸嬸安慰他們,老天給了個孩子,吉人自有天相。
兩人合計著,興許嬸嬸過於緊張,推遲了預產期。
當夜,兩人在臥房大床上圍著嬸嬸,給她寬心。
小嬸嬸笑:「你給未未講,你和九爺是如何相識的,她不是一直想聽嗎?」
大嬸嬸的杏眼一眯:「你們來陪我,怎地讓我講起來了?」
何未曉得小嬸嬸想讓嬸嬸回憶最好的,附和說:「說吧說吧,我想知道。」
大嬸嬸臉一紅。
她望著壁燈下的柜子影子,輕聲說:「那年,你九叔還是個小公子。」
那是嬸嬸梳攏那日。
嬸嬸姿色算中上,才藝不錯,梳攏日意外賣了大價錢。她不曉得誰出了錢,最大心愿就是給自己梳攏的人千萬不要是虐待人的那種。
那晚,她在二樓往下瞧。
清朝末年,九叔隨了母親的容貌,年輕時漂亮得很,梳著被叫假洋鬼子的短髮。身上是呢子料的高檔西裝,一絲不苟穿著搭配的馬甲。大拇指上戴著個扳指,時不時敲著輪椅的木扶手……身邊的富貴公子裡有個貝勒爺,和他是姻親,笑著道,今日他做個東。
那貝勒指一幅美人畫,對何知卿說,就是這位。
何知卿沒瞧畫,直接道:「我若說,我就是不行呢?」
那人俯下身,摟著他的肩說:「不行,有不行的法子。」
大家笑,各自摟著姑娘上樓了。
他們想刁難他,特意把他的小廝都支開了,把他擱在一樓中庭。進進出出的客人們,無不叫一聲九爺。他坐在那兒,唇邊有了笑,卻是在笑他自己。
母親宗族富貴又如何,終究是個殘疾,要被人耍弄。
杜小宛雖未梳攏,但過去在松竹館陪這些爺吃喝玩樂,曉得這位小公子被人欺負了。
「小九爺若真不行的話,多哄慰兩句……他是個善心人,京城有名的,該不會多刁難你。」老鴇想寬慰她兩句,免得她得罪貴人。
「替我準備一樓的房間吧,方便他進去。」她輕聲說。
言罷,她推開門出去了。
松竹館是個雙層木結構的青磚小樓,小巧精緻,她推開二樓的紅木門,而何知卿在一樓木根雕旁,抬頭看二樓。
這便是他們的第一面。
……
小嬸嬸的命就沒那麼好了,早早梳攏,受了不少罪。
煙花地名妓的故事流傳廣,可百年能有幾個?世人都以為那裡滿是旖旎色慾,到處是才子和流落紅塵女子的愛情。其實八大胡同多少流落風塵的男孩女孩里,能出幾個名妓?大多是姿色中上的尋常人,招待不知哪裡來的男人,床榻上儘是發泄折磨人的,翌日滿身青紫都是常見的事。
千古留名的名妓,翻遍史書沒幾人。
餘下的,都是在市井夜色里無名姓的蒼生之一。
三人聊到深夜,擁在一張床上睡了。
清晨。
何未見她們睡得熟,輕手輕腳下床,隔著錦被摸了摸嬸嬸的肚子,悄聲說:「快出來吧,你爸媽等著見你呢。」
她去盥洗,刷個牙的功夫,已額頭出汗了。
八月的天津,真是熱。
天剛亮,她見客房裡扣青摟斯年睡得香,沒叫醒她們,獨自去熱了杯牛奶,踩著竹青色棉布拖鞋下了樓。
暑熱難耐。她解開領口布紐絆,打著一把小摺扇,輕扇著風,往前廳去。
拖鞋踩在金棕色地毯里,沒一點點聲響。
人剛走到前廳門外,腳步突然停下,定在原地。
管家的聲音在說:「客人早到了。不讓叫你,就干坐在這兒等著。」
前廳站滿了人,也坐滿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