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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思緒就在這裡打住了,上官峰心中一抖。只要他選擇了陸軍學院,他的一生就被一隻無形的手安排好了。
這很可怕。
“我日後的生活中會有許多個這樣的夜晚嗎?會的。……這淅瀝的細雨,夜半三更突然的清醒,這充滿整個世界的風聲雨聲樹林的搖曳聲,這睜開眼就能望見的一塊被燈光映照出奇怪圖案的窗簾布,這無邊無際潮水般湧上心來的寂靜和孤獨。……這就是和平。”他一字一字地咀嚼著最後的結論,並不感到吃驚,“我的生活中不會再有公母山戰爭期間那樣激烈的、動人心弦的精神活動,尤其不會再有634 高地之戰那樣的生死考驗,我將混人世界上那些眉目不清的人們中間,消失掉……”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634 高地之戰真正給了他什麼:自從有過那場戰鬥,像今晚這樣的和平生活他已經不能接受了!
不去陸軍學院就必須留在部隊,也就必須回答藏在心底的另一個問題:在和平環境下做一個隨時可能去參加邊境戰爭、過後又會被人們遺忘的野戰部隊的軍人是否真值得?
望著那塊被路燈光映照出奇怪圖案的花布窗簾,他覺得自己的內心正被一支漸漸燃起的燭光照亮了。
“和平時期的軍人。……你懼怕的是什麼呢?不是戰爭和死亡,而僅僅是被人們遺忘。……其實遺忘是很自然的。你們用青春和生命保衛了這個民族的和平生活,也就使人們忘記戰爭和軍人有了前提和可能。你能讓他們遺忘你,你就有了了不起的價值。這似乎是荒唐的,卻是真實的,因為被遺忘和犧牲一樣,都是和平時期軍人的命運。……不僅劉有才和葛文義他們會被遺忘,634 高地之戰會被遺忘,我們這些活著的軍人——軍長、師長、團長,還有我自己——也是會被遺忘的。你活著,就已經知道已被遺忘了。……然而你和那許多人一樣,是被遺忘在這個民族的歷史中,你就是構成歷史的骨骼、筋肉或者血液。於是,只要這個古老的民族還在這塊國土上驕傲地生息、繁衍、發展著自身的文明,你就沒有被真正遺忘。……”
四個月之前,全營從黑風澗奔襲632 高地地區時,他在敵人的炮火下沒有解決的一個問題,也清楚地浮上腦際,並且突然有了答案。
“戰爭和死亡。……這是一種什麼樣的事物呢?在當時的環境下,我是不可能找到答案的。……今天我才明白,戰爭和死亡並不就是它們自身。戰爭和軍人的犧牲代表的是它們自身之外的另一種事物:一個民族的和平和對於和平及其尊嚴的渴望。……
正因為渴望和平,你才必須進入戰爭,走向和穿越死亡。
“我會再次走向戰場。……我可能犧牲在下一場邊境戰爭中。
……但我今天是異常清醒地決定回到戰場上去的。……真正的原因是,即使犧牲和被遺忘加在一起,我也不能不承認,在當今社會的多種職業中,軍人這種古老的職業仍是最崇高的和動人的一種。…“這一刻,他意識到,這不僅是他的最後決定,還是他終生的決定。
一個星期後,他的假期結束,就簡單地收拾了行裝,回到部隊去了。尾聲
八年後一個春日的中午,又有一小隊軍人登上了位於南部邊陲的634 號高地。
領頭的是某集團軍軍長江濤。其水是L 師師長劉宗魁。再其次是該師工兵營營長上官峰。
他們在荒頹多年的主峰上停下來,久久地凝視著國境線兩側廣大的、被鬱鬱蔥蔥的熱帶雨林覆蓋的土地。
他們身後的山下,是整整一個營處於待命狀態的工兵。他們的任務是,等高地主峰上的軍長一聲令下,便開始運用各種機械,在公母山、翡翠嶺、天子山地區排雷。使它們成為一個兩國邊民可以自由行走、進行貿易和交往活動的安全地域。
八年過後,江濤鬢邊已有了幾根臼發,神情中卻多了將軍的沉著和威嚴。他終於從公母山和天子山地區收回視線,轉身看了一眼劉宗魁,說:“老劉,開始吧——!”
八年過後,劉宗魁明顯地發胖了,原來塌陷得厲害的兩腮鼓起來、紅通通地像是要噴火。以至於江濤每次見到他總要想道:這幾年劉宗魁過好了,自從公母山之戰後他與那位烈士家屬結婚,有了妻子和女兒,好像成了另一個人。
劉宗魁身邊站著上官峰。八年後上官峰完全長大了,不僅出人意料地成了個彪形大漢,還長了一瞬亂蓬蓬的絡腮鬍子。當年攻下634 高地主峰的那個上官峰連影子也瞧不見了。
“通知部隊開始行動!”劉宗魁對上官峰說。
上官峰迴答了一個“是”字,轉身用電台向山下發出了行動開始的命令。
很快,山下的十幾台壓路機此起彼伏地轟鳴起來;接著,從這些轟鳴聲中又傳出了無數地雷在碾壓下爆炸的細碎的、如同除夕的鞭炮一般激烈的聲響。
一團團火焰和炸煙也在山坡上、溝谷間燃燒繚繞起來。
高地主峰上,開始時那種嚴肅、沉重的氣氛緩和了許多。江濤回頭看了劉宗魁一眼,掏出煙遞過去一支。劉宗魁用打火機點上,兩個人都長長地抽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