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頁
李樂帶著對母親的深深愧疚穿上軍裝。送兒子離家時母親已經比較平靜了,滿頭的青絲卻在短短几天變成了白髮。這幅景象刀刻般銘記在李樂心底,時間越長越清晰,越讓他的靈魂不得安寧。不知為什麼,他覺得母親的平靜是可怕的,母親的生命已經死了,剩下的只是軀殼,這軀殼也在迅速衰老,然後死去。母親為他絕望而死。他知道自己可以讓母親活過來,那就是現在他哪怕能考上一所普通的陸軍學院呢。然而一想到考試他又心慌起來,李樂儘管是個屢屢在考場上失意的人,卻又是個異常敏感和愛面子的人。他害怕自己再昏厥到考場上,害怕在部隊再受到嘲笑,一連三年也沒敢報考軍校。第三年快過完時他好歹下了決心:明年是服役的最後一年,死活要考一下,出洋相也不怕,反正離退伍的日子不遠了。他還買了一大批高考複習書籍,制訂了詳細計劃,鬧得眾所周知,以使自己找不到退縮之路。
他的計劃剛開始,。部隊就接到了作戰命令。他發覺自己竟為此鬆了一口氣,內心並不感到驚訝。歸根到底,他對考場仍舊餘悸未消,為了母親明年他不能不在部隊參加一下高考,現在出了一件他無法左右的事,他當然樂意將自己從中解脫出來。他也聽到了那個經人反覆證實的消息:戰後部隊要送一批戰鬥骨幹去軍校深造,不用考試!這消息讓他先是喜,後則是憂。喜的是他發現了一條不考試也能上大學的道路,憂的是他所在的高射機槍連可能打不上仗(敵人飛機參戰的可能性是極小的),戰後選定戰鬥骨幹時與自己無緣。失眠兩個晚上他做了一個決定:調到步兵連去!絕對不能放棄這樣一條進大學的道路!連首長從他手中接到請調申請後大惑不解:這種時候別人都爭著從步兵連往相對安全些的單位調,他倒反其道而行之!迷惑歸迷惑,李樂自願去支援步兵連的事還是受到了嘉獎,一時他還成了全團的典型,申請被批准,他順順溜溜地到了九連。
戰前李樂的心一直浸潤在悄悄的歡欣和激動中。其一,有了這次調動,今生今世他都不會再進令他聞之色變的考場了,到九連後他當了班長,戰後被選送進軍事學院是沒問題的;其次,九連是團的預備隊,打上仗的機會微乎其微。他想得最多的是母:親:戰後母親一旦聽說他參了戰並被保送進了軍校,明白兒子不,像她想的那樣是個窩囊廢,她會不會喜淚飛濺,放聲大哭?!
全營配屬給A 團參加騎盤嶺戰鬥後他的心情才緊張起來李樂想到了死,但事情還沒到最壞的程度,他就不願往深處想。;所以昨夜全營抵達黑風澗後,他還能與八班長葛文義一起,走到上官峰身邊,平靜地坐上一會兒,抽一支煙。然而他畢竟沒有葛文義那樣光明磊落,八班長本來指望他也對排長安慰幾句,他卻{ 什麼也沒有說。到了今天上午,全營奔襲632 高地地區,他才終於發覺,現在他每時每刻都正面對著一件事:死!
以前他從沒認真想過自己的死,眼下卻不能不在生命的每一秒鐘具體地感覺到它了;以前他沒想過死亡在吞噬他的生命的同時還會消滅他的大學夢,從而抹煞母親重新活過來的可能,眼下他也想到了。這些情景讓他顫慄,於是全排在634 高地西北側投人狙擊戰時,李樂已經陷人下面一種精神狀態:他的眼裡和心裡除了敵情威脅外便沒了別的,除了一個高度畏怯的自己便沒有了別人;他與其說在為打退沖溝對面的敵人而戰,不如說是為了活命,儘量把腦袋在面前的岩石下藏著更嚴實些。
631 高地南方大山腿上那挺重機槍突然投入對鷹嘴峰山腿之敵的火力襲擊,他才從心中那種壓倒一切的恐懼中清醒過來,他抬起腦袋,馬上發現俯伏在他身邊的兩個戰土——孿生兄弟趙光明和趙光亮——正用異樣的眼神光看他!他的臉經受不住這樣的注視,馬上火辣辣地紅了!
每個人的精神品格中都有些初看上去互相矛盾、從更深的生命底蘊看去卻是一致的東西。李樂上考場也會昏厥,打仗時把腦袋藏起來,戰鬥過後卻不能忍受別人——尤其是身邊的兩個新兵——的注視了!事實上,他的考試恐懼症就同這種愛面子又敏感的心性有很大關係。怕考不好,怕讓母親失望才讓他對考試滿懷恐懼以至於昏厥,現在,又是這種心性使他懷疑自己的懦怯行為被全排特別是距自己不遠的排長看到了,他認為全排特別是排長已瞧不起自己了!
這樣一個年輕人,他的心是深深自卑的,現在又多了一種由自我懷疑引起的恥辱感。於是全排向高地上方做最後一次攻擊的途中,上官峰才在他臉上看見了仿佛為什麼事生氣的表情。隨後李樂的自我懷疑又被天黑前發生的兩件事強化了:一件事是全排向上運動途中排長大聲命令九班跟上,他覺得這固然是排長對隊伍最後尾的趙光明趙光亮不滿,也是以隱晦的方式對自己提出了警告;另一件事是戰鬥準備會中間,排長聽完葛文義的建議,突然轉過臉,用明顯不滿的目光望著他,要他發表意見——李樂慌忙避開上官峰的視線,又想到了自己在山下狙擊戰中的表現:天黑後全排就要投人最後一次攻擊,排長是用懷疑和輕蔑的目光拷問他這次行不行?!
沒有人知道,在全連官兵中,李樂暗中真正敬佩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比他年輕五歲的上官峰。他是站在自己獨特的人生經歷上對上官峰生出這種感情的:李樂是高考戰場上的敗軍之將,上官峰卻於12歲便跨進了大學校門。在他的想像中,這幾乎是難以置信的。與之相比,他無法不感到自卑。連里不少人把上官峰看成乳臭未乾的大孩子,他卻知道排長其實比全連任何人都優秀,更有前途。現在就是這個為他敬佩的人,面對死亡毫無懼色,卻為他的可恥的懦怯投來鄙夷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