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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到了A 團指揮所,她的老毛病又犯了,肖群想。聯想到她目前這種待嫁的境況,他也沒有感到過分的驚訝。但是,多日同行途中悄悄在心底泛起的一點對於白帆的眷戀之情突然消失了。
“江團長這個人嘛,當然是優秀的,在同齡的指揮員中出類拔萃的,”他應著白帆的話,給自己的茶杯中加了些水,一邊利用這段時間飛快地整理著上山後江濤給予他的許多新鮮和強有力的印象,他意識到這也是他要寫那篇文章所必須做的工作之一。
“江團長出身軍人世家,受到良好教育、天資聰慧、志向遠大,又沒有挫折感,世間所謂‘吞吐宇宙之志,包攬八荒之心’者,即此類人也。也許在不很遠的將來,五年,十年,十五年,我們這支軍隊就會由這樣一批人來統帥。”他停了一下,以便將自己散亂的思緒集中起來。“……但就目前而論,江團長和他的同類人或者因為年輕,閱歷有限,或者因為讀書不足,暫時還處在不完全成熟的階段。”這種感覺也是他上山後從江濤身上得到的,不將它說出來,自己的思考就不完整和不周密。“江團長這類人還太喜歡標新立異,用驚世駭俗的言行與社會的一般思想、道德、倫理規範發生衝突,以引起注目和稱讚。往深處看,他們就是還太喜歡製造劇場效果。……江團長今天對我們講了那麼多,固然有不少精彩之處,但也讓人覺得,他對自己還不像他講的那樣充滿信心,他還處在渴望別人讚揚的階段。老子曰:”大器無形,大音希聲。‘《呂氏春秋》上說:“大匠不斫,大庖不豆,大勇不鬥,大兵不寇。’顯然江團長距離這種真正中國牌號的深奧智慧還很遙遠。他們這一批人差不多還不懂得歷史尊重的僅僅是結果,而不是你曾經說過什麼和做過什麼。”他呷了一口茶水,努力將思緒從中國文化和歷史運動的抽象思辯中回到江濤身上,態度也變得較為寬容了。“當然,儘管如此,江團長這類人仍是當代中國社會生活中最生氣勃勃、最具創造精神、心胸最遠大、因而也最有希望的一群。隨著時間推移,他們一定會成熟起來,去扮演命運要由他們扮演的各類重大歷史角色。至於我們,今天的使命就是為他們鼓吹。幫助他們更健康更迅速地成長,這樣也就對推動歷史進程發揮了作用!……”
他終於停下來,去注意洞內另一個人的反應。他的內心世界巳進入到那種激烈的可稱之為自我辯論的狀態,他的話雖是隨內心意識的流動而說出的,卻可以看成是他為那篇大文章醞釀的一些思想支點。他已經意識到了這個,於是就希望白帆能對他的話做出痛快淋漓、哪怕令他十分難堪的反駁,以便在爭論中把它們磨礪得更準確更鋒利。但是白帆沒什麼反應。她那一動不動的坐姿,她臉上依然燦爛如霞的紅暈,眼裡那兩點水光迷濛的亮點;都表明她早已不再注意肖群講了什麼。肖群明白自己同這個人進行嚴肅思想交流的可笑了,白帆根本不是個適合做這種交流的人。但他卻被方才自己的思考激動起來,不能也不想中斷它們。
“……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他在心裡對自己說,“我和江濤都是負有特殊歷史使命的人,我們都處在自己事業的起跑線上,明天將是一個極重要的時刻,江濤的成功也將促成我的成功,江濤的失敗也會使我前線之行要實現的計劃破產。……”:他不再關心白帆了。來時他就沒有在完成任務方面對她寄予太多的期望,此時更加明確了這種認識。不過白帆方才的問題仍是有意義的,它促使他對江濤及同類人進行了一番思考,現在他就應當把這些可做那篇文章思想支點的思考記到採訪本上。沒想到一發而不可收,整個下午他都陷進這件事裡去了,文思如涌地勾勒出了整篇文章的思想要點和框架輪廓。
同肖群相比,白帆這個下午的經歷卻是既幸福又痛苦的。她覺得自己來貓兒嶺前並不想隨便愛上一個人,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之後,她還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再輕易愛上什麼人了。但是從她來到貓兒嶺的第一秒鐘,她就有些難過地發覺,自己還是被江濤的風采、言談、故事完全吸引住了。等江濤結束自述,離開岩洞,白帆一時間甚至為之悵然若失、極為痛苦了。“我難道真的一見鍾情地愛上他了嗎?”她問自己,內心掙扎著,不願承認這是事實,“不,不會的,我不想這樣……”可是這種感情是那麼美好,讓人滿心歡悅,整個靈魂都為之激動地顫慄。自從結婚之後她就再也沒有經歷過了。大學期間白帆愛讀莎士比亞,那時她就堅信,每一個天生麗質的姑娘——她自己就是這樣的姑娘——都有一種宿命,不是因為美滿的愛情得到輝煌燦爛的幸福,就是由於銘心刻骨的愛情得不到滿足而在人生舞台上輝煌燦爛地死去,此外沒有也不該有第三種——比方說介乎幸福和不幸之間的——命運。“……江濤為什麼就不可能是我的宿命所在呢?”她用抖抖的心聲喜悅地問自己,“我是一個待嫁的女子,他是一個離婚的男人;我走遍天涯海角,去尋覓那個白馬王子,卻在南部邊陲的野戰營地內看到了他,他也仿佛從第一秒鐘起就對我投來了欣賞和讚美的目光。……我當然不會強求什麼,但是如果一樁浪漫的愛情自己找到門上來,我又幹嗎一定要拒絕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