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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茂然和三個排長還是決定走。肖斌、胡志高和其他人卻留下來了,條件是必須在他的麾下干,無論他什麼時候轉業,他們也要跟著走。
他也為九連連長程明和指導員梁鵬飛做了安排,提議團黨委報請師黨委為他們各提了一職,讓程明的老婆能從農村隨軍,梁鵬飛的愛人在廠里有了排隊分房的資格。年底,他又安排他們轉了業。‘但是,當上級有關部門要他對九連三排長(戰後已提升為副連長)上官峰的去留做出決定時,他卻猶豫了。公母山戰爭後,上官峰成了聞名全國的戰鬥英雄,他當年就讀的陸軍學院又想起讓他回校做軍事理論研究的事兒來,通過軍區幹部部門向師里下了調令,要把英雄弄回去。部隊方面不願把自己的英雄放走,又不能不執行軍區的指示,有人就出了個主意,讓劉宗魁暗示上官峰,說自己死活不願去陸軍學院搞什麼研究。只要長時間拖著不去報到,陸軍學院那邊的熱乎勁兒過去了,英雄也就留下了。
劉宗魁想了一個晚上,覺得自己不能那樣做。首先,他不贊成報紙上那樣宣傳上官峰,仿佛後者天生就是一個傳奇式的、渾身是膽、一點也不怕死的人,那天深夜他率領另外五個人攻上634 高地主峰,本是應該的和在意料之中的。以一個兩次經歷戰爭的老軍人的眼光看待這種宣傳,他不僅覺得它是不真實的,是對軍人在戰爭中承受的沉重與苦難的無知或貶低,還對上官峰日後的軍旅生涯十分不利;其次,儘管上官峰今天成了英雄,他仍舊忘不了戰前那個深夜部隊向黑風澗運動途中這個十七歲的大孩子留給他的印象,即這樣一個人只配去讀大學,啃書本,坐在實驗室里探索原子的奧秘,而不是做一個以戰爭為職業的軍人。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634 高地之戰以後,他對上官峰的這種印象不僅沒有改變,相反還被強化了。如果讓他為上官峰做出選擇,他寧願讓小伙子回陸軍學院工作。但今天的他已不是過去的他,在這種決定人的命運的大伺題上,他覺得應當讓上官峰和肖斌、曹茂然們有同樣的權利。那就是說,要由他自己決定。於是他對此事就做了最簡單、也許還是最正確的處理:。將軍區調令的內容和部隊不願放他走的意思一同托人告訴參加英模報告團沿鐵路進行巡迴講演的上官峰,讓他自己為未來做出選擇。第十一章
深秋的一天中午,上官峰坐上火車,開始了返鄉探親的旅程。
從634 高地之戰到現在,四個月過去了。這段時間裡,他的生活和精神世界,都發生了許多事情。
634 高地之戰過後很長一段時間,上官峰都沒有從一種夢魘般的感覺中完全恢復過來。
“我們贏得了634 高地戰鬥的勝利了嗎?……是的,我們贏得了勝利。我們攻上了主峰。……可是我們真地活著攻上了主峰嗎?”每當想到這裡,他就又猶豫了,覺得發生的事情難以理解了。可是他又不能不注意到,無論是他,還是登上634 高地主峰的其他五個人,現在仍然活著,生活在燦爛的南國的陽光之下。
“……我真能相信這件事嗎?”“……不,”他微微地笑了,“我是不會相信它的。因為這很可笑。”
直到部隊完全撤出公母山戰場,這種夢魘般的感覺才漸漸消逝,他逐漸接受了自己仍然活著的事實,卻不願承認自己和於得水等人是攻克634 高地主峰的英雄。“……不,真正的英雄是劉有才、葛文義、李樂、秦二寶他們!沒有他們的英勇戰鬥和犧牲,敵人的神經是不會崩潰的,我們六個人也無法登上高地主峰!”;他大聲地、氣忿地說,每次都讓來採訪他的人難堪。他是活下來了,但是內心中的真正痛苦才剛剛開始。
“是的,我活下來了。可劉有才、葛文義、李樂、秦二寶他們卻永遠地長眠在地下了…。他們再也見不到天空、山川、森林和陽光了。”…我是他們的排長,是我帶著他們上了戰場,卻把他們留到了那裡。我對不起他們。……戰爭一結束,我就要求復員或者轉業,因為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排長!“但在提出轉業或復員申請之前,他還要先為那些死去的人做些事情。上官峰先在烈士陵園搜集起來的烈士遺書里找到了劉有才的一封,然後主動請求送劉有才的母親還鄉,為實現烈士的遺願,帶著這封遺書走進了川西那座偏僻的小縣城的民政局,結果不但受到了局領導的認真接待,還驚動了縣委書記和縣長,劉有才的願望得到了滿足,縣裡專門為烈士舉行了盛大追悼會,又請上官峰做了關於劉有才和634 高地之戰的專題報告,引起了巨大轟動,上官峰也第一次受到了英雄式的歡迎和接待;回到部隊,他第二次主動向連里請求,代表部隊去慰問三排其他犧牲者的家屬,歷時一個半月,走遍了大半個中國。他本想以這種方式為烈士們盡戰友的最後一份心愿,卻在各地受到了更為熱烈的歡迎、因為這時他的名字已傳遍了全國。儘管他仍不願意承認自己是英雄,但在這些盛大的歡迎儀式上,他的內心還是不能不發生一些變化。
“這麼多遠離戰場的陌生人,為什麼會給予我那麼大的尊敬和歡迎呢?……當我向他們講述公母山戰爭、講述634 高地戰鬥時,他們眼裡為什麼總會情不自禁地流出淚水泥?……所有這一切肯定是有道理的。道理就是我們所做的、被他們視為英雄行為的事情是這個國家所需要的,自古以來就一直受到歌頌和敬仰的。……過去我不認為自己是英雄,那是由於我僅僅在戰場的背景下評價自己的行為,認為它們並沒有多少可歌可泣之處,但若將它置於後方廣大同齡人的日常行為中去考察,無疑就成了英雄行為。今天的英雄不是在戰爭中被定義的,而是在和平中被定義的。……”想到這裡,他已經激動了,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給他留下那麼多痛苦回憶的634 高地之役,竟成了他17歲的生命中最輝煌、最有價值、最值得紀念的一段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