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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半小時內發生的事情是:全營接到作戰任務後,程明梁鵬飛的心境就變了。敵人炮擊黑風澗時程明曾有過英勇的表現,此後他一直認為自己已經過“關”,早上因恐懼以及同司務長干架在全連失去的體面恢復了+ 當然不願承認此時心境的改變仍是由於恐懼,相反卻認為它是由另一種與恐懼無關的焦灼的思考引起的::連隊這下真要上戰場了,可它真能打仗嗎?從昨夜開始,他先後同指導員、一排長、三排長、司務長連續發生了衝突,上了戰場他們真會很好地同自己配合嗎?最重要的是——這種埋藏在心底的擔憂他一直沒跟別人講出過——除了三排長上官峰,這些跟他一樣有老婆孩子的人不會像今天早上以前的自己那樣一心只想著活命嗎?如果他們到戰場上給你連長拉稀屎,你不抓瞎嗎?!還有那些兵——從早上澗底發生的事程明知道連隊的兵對他是什麼態度——你能指望他們為你衝鋒陷陣?他越是朝這個方向想,越覺得今天的事情要麻煩,覺得出發前他還應當做點什麼事!粱鵬飛心境的變化與剛剛被他送下山的六班副有關。將烈土遺體送走之前,他對之還只有一種恐怖、憐憫、噁心相混雜的感情,並不理解它在自己心底產生的震撼;送走之後回到連部掩蔽部,重又栩栩如生地憶起林間草地上那條人腿,憶起擔架送下去的六班副的被活生生切割的肢體,已經隱藏在心裡的思想突然活躍起來。這些思想是:過去想到陣亡,僅僅是想像的,今天卻發覺死竟是方才六班副那種樣子!過去想到死,總是同妻子、房子聯繫在一起,此刻他卻恍然悟道:死僅僅是他自己的事情,是他本人的死!後一個念頭太新穎,太令他的靈魂驚駭,使他那自昨晚以來飽受驚恐的心再也無法平靜。等全營接到了向632 高地地區運動的命令,這種仿佛浸透了靈魂的恐懼又突然被強化了,。他不由自主地想:在這裡你還可以躲進掩蔽部,上了戰場就要面對敵人的子彈。何況連長程明又不懂軍事指揮!‘其次,等他們從營部開會歸來,發現六班副被炸死的消息還是在全連傳開了。事情的經過是:六班副的遺體運走時六班長並不知道,連隊集合時他爬出貓耳洞,才發覺少了副班長,就到處嚷嚷,又咋咋呼呼地去報告二排長岑浩。岑浩為了不讓他喊,就把他叫到一邊,將真情告訴了他,’並囑咐他根據這一情況重新調整一下班裡的戰鬥小組。六班長聽後瞪大了眼睛,回到班裡沒向別人講,但既然要調整戰鬥小組,就不能不把事情向戰前預選的副班長候補人交代清楚。這麼一交代,全連都知道了。
六班副是個默默無聞的人,不少人甚至還認不清他;但也正是這樣一個人的死,讓大家陡然間感受到了死亡具有的偶然性和深藏在偶然性中的神秘。六班副活著沒人注意,死後了解他的人一下想起他的許多好處:和善、不愛出風頭、槍打得准、同誰也沒有紅過臉,等等,蓋棺論定兩個字:好人可這個好人成了全連的第一個犧牲者!隊列里沒有誰議論此事,但用不了多久,不少人都悄悄意識到自己內心裡發生了意義重大的變化。等連隊在林子外面集合起來,三排九班新戰士趙光亮竟抽抽搭搭地哭了!
三排位於連隊的後尾,趙光亮的哭聲好一陣子才傳到隊列前程明的耳朵里。他的神經本來就繃得很緊,哭聲即刻讓他毛孔一炸:這是誰?沒去打仗,先嚎上了!對全連的戰鬥情緒會是個什麼影響?!
“那是誰在嚎喪?!”他怒沖沖地喝一聲;快步趕到三排去:從隊列中發現了正在抹眼淚的趙光亮。趙光亮聽到他的怒叱已經不哭了,他的雙胞胎哥哥也趕過來衛兵似地擋在程明和弟弟之間。 .“你哭什麼?!”程明沒有放過那個新兵,臉因怒斥趙光亮漲得通紅。“你這是什麼表現?!啊?……你們排長呢?”
他又想到上官峰了。排里出了這種事,三排長怎麼不管?!
他很快在隊列里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心裡猛然一驚。同早上相比,上官峰的變化太大了!原先總是顯現於這個學生官眼睛裡的生氣不見了,此刻那裡充滿著一種讓程明格外不高興的恍然若夢的神情,臉白得如同一張薄紙,一點血色也沒有,連皮下的血管也一根根看得清楚。程明心裡的無名火又升起來:怪不得三排有人哭,瞧這個排長,剛聽說打仗,自己先就嚇得面無人色了!
“三排長,這個兵怎麼回事?!你自己怎麼回事?!”他瞪圓了眼睛,朝上官峰喊叫,“你怎麼管也不管?!”
上官峰像是被他從一場夢中驚醒了。他望了望自己的連長,好像什麼也沒鬧清楚;忽然,他那張蒼白的臉上漸漸泛起了血色,目光變得異常銳利。
“連長,他餓了!”他大聲說。
他話中含有的譏諷意味周圍的戰土立即感覺到了。兵們悄悄笑起來。程明被更深地激怒了,“你這是什麼意思?!”他衝上官峰喊了一嗓子,轉身向隊列前走,不願再同後者理論。這一刻他想的是:出發前必須再開個幹部會,統一一下思想,部隊這個樣子,是不能打仗的!
“指導員,我建議再開一個幹部碰頭會1 ”他氣呼呼地對梁鵬飛說,、“你都看到了!真要去打仗了,幹部們還這樣,那怎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