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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不能理解,劉宗魁和C 團三營一天來都打得不錯,為何卻在最後的時刻畏縮不前。……我尤其不能理解,劉宗魁為何寧願戰後上軍事法庭,也不願讓自己的戰士再去攻擊634 高地。……現在我有一點兒明白了。……劉宗魁懂得珍惜別人的生命,而這恰恰是我根本不懂得的事情。上次戰爭中我就明白他是一個勇敢的人,可惜沒有看透,他當時的勇敢就是出於對於士兵生命的珍惜。……
“我今天對C 團三營的指揮是否真有失誤呢?……是的,只是我不想承認罷了。……當劉宗魁向我呼叫增援時,我本可以開口向師長或軍長請求兵力增援,再把援兵派往632 高地地區。倘若我那樣做了,634 高地或許已經拿下來了。……妨礙我這樣做的原因還是我那可憎的虛榮心。我怕軍師首長會因此懷疑我的指揮能力。我的真正錯誤是:當我把C 團三營投向632 高地地區之後,就像把一粒棋子投向棋盤一樣,再也不關心它的生死存亡。
我從來沒想到那是幾百個人的生命。我一直不願讓自己蒙受恥辱,其實這就是最大的恥辱。……我不能怪別人,今天是我自己打敗了自己。……“江濤就帶著這些新思想,一步步向騎盤嶺大山樑攀去。失敗再次被他從心底肯定了,對劉宗魁的怨恨卻大大緩解。他不知道自己今夜是否真地能到達634 高地,但僅僅是上面那些新思想,就使他的心胸變得深沉、空闊、寬大了。江濤有了一種感覺:同今天這一夜的經歷比起來,自己過去34年的生命,都是沒有價值的了。第二十章
這個夜晚,如果有人從空中向下俯瞰整個騎盤嶺戰場,就會發覺,除了劉宗魁和江濤分別帶領的兩支小隊伍,還有第三支小隊伍正由北向南緩緩行進著。
深夜11點鐘左右,梁鵬飛從634 高地北大坡走下山去,被他留在第一道塹壕里的六個人無言地沉默了一陣子,上官峰才突然說道:“弟兄們,咱們行動吧!”
一直躲在趙光明背後的趙光亮抽嗒了一嗓子,立即停住了。
仿佛他此時也終於明白了這支小隊伍的命運,一向怯懦的心變得堅強了。上官峰帶著身後的隊伍朝高地上方走。他清楚地想道:自己這樣做並非因為方才指導員的一番恫嚇,恰恰相反,剛剛過去的幾分鐘裡,他發覺是他自己非常渴望再向高地主峰發起一次攻擊!
他預先就知道這新的一次攻擊的結局:634 高地主峰四壁斷崖,想上去只有走剛才敵人走過的那條小路。只要敵人用一支衝鋒鎗封鎖住那道裂溝,任何人也無法登上峰頂。但他的頭腦里還有另一種更有說服力的想法,推動他去進行這次沒有任何勝利可能的攻擊:只要他活著,而634 高地主峰還在敵人手中,他就不應當停止攻擊。全連許許多多的人——副連長、一排長、二排長、劉有才、葛文義、李樂、秦二寶,等等等等——都為拿下634 高地盡了自己最後的力量,而他卻還沒有盡到最後的力量。
而且他太疲倦了,一天的血戰之後,他像渴望進行最後一次攻擊一樣渴望休息。但是一個軍人的責任感不能讓他休息。它提醒了他:你只要再向主峰攻擊一次,就能得到自己十分渴望的休息。
出發前他們的位置在第一道塹壕的西端,出發後上官峰自然而然就選擇了下面一條行進路線:先向西拐進與第一道塹壕相連的、天黑前他帶三排走過的高地西北側的雨裂溝,然後再向上行走。
這是一支極度疲憊、無聲無息的隊伍。人們只是機械地前行,互相不交談一句,腦瓜里也不再想任何事情。
沒有了對生的眷戀。沒有了對死的恐懼、驚慌和痛苦。沒有了對往事的回憶。沒有了思維。然而生命中仍保持著一種激情有一個成語是怎麼說的?把死亡看得如同回家一般。視死如歸。你在回家的路上自然是平靜的。
正是這樣…… .月光還沒有溶進夜色。遠處起伏不定的山脊線上方,一汪廣闊無垠的、純淨而深沉的墨藍剛剛代替了原先混沌一團的昏暗。
裂溝上下仍是黑乎乎的,伸手不見五指。他們跌跌晃晃地走,臉和脖頸不時撞到溝崖上粗硬帶刺的灌木枝條,這兒那兒立即火辣辣地痛起來。不過對疼痛的感覺也遲鈍了。生命尚不足惜,讓金銀花枝條或是齒狀邊緣的茅草葉一次次拉破皮膚更不算什麼了。
有風。風不大,從西南方刮來。一旦翻過高地西北側山稜線,進入裂溝,就聽到了草木哦嗦聲。往高處走幾步,你還會迎面沐浴到夜風的水一樣的清涼。風掃蕩著戰場上的硝煙和血腥,帶來新鮮純潔的空氣,也將人意識中的混沌一縷一縷吹開……
我們正往哪裡走我們去攻擊,634 高地主峰上的敵人我們為什麼要去攻擊他們因為他們占領著我們的土地一根不知名的灌木的長長的帶硬刺的枝條猛然鞭子一樣抽到眼睛上,引起的不是劇痛而是刺鼻的酸楚和滾滾的眼淚。上官峰沒有想過要停住腳步卻停下了腳步。接著,還是那同一種滲透了全身每一個細胞的倦意,使他對攻擊行動生出了新的想法……
裂溝里太黑看不清前面的路既是最後一次攻擊為什麼不可以從容一些比方說讓大家先休息一會兒指導員讓我們進攻,並沒說不準我們睡一會兒渴睡。好像一個外國作家的小說就叫《渴睡》應當讓大家吃點什麼。早上司務長在黑風澗沒讓全連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