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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越來越深,632 、633 高地上下的槍聲也停息了。634 高地上敵人的一挺重機槍叫了一陣,又安靜下來。劉宗魁木然地坐在那裡,他那悲慘的內心已轉向另一個方向——是誰使C 團三營陷入了今天這樣的境地?是誰讓他成了一個罪人?……江濤先是派他們來捅632 高地地區這個馬蜂窩,等他們在這裡陷入絕境,向他求援,他卻只象徵性地給了他們一個排!劉宗魁至今沒有忘記自己希望得到的是一個營的援兵:從早上到現在,164 高地地區和342 高地地區都沒有遭遇到敵人進攻,江濤是可以給他一個營或者從師里另外申請一個營的援兵的。可他偏偏不這樣做!如果江濤這樣做了,九連就不會覆滅在634 高地上下,634 高地也不會到現在還被敵人控制著,尤其是——他絕對不會再犯最後一個錯誤,竟讓陳國慶這樣的書生帶一個排上了戰場!
江濤就是這時通過電台大聲呼叫起他來!劉宗魁最初悚然一驚,很快就從江濤聲音的焦躁、惱怒中聽出了他內心暗藏的緊張與不安!劉宗魁腦海里迅速地想到了江濤此刻呼叫他的真正原因:632 高地地區的戰鬥已經停止,江濤肯定得到了報告,現在是要他繼續組織部隊攻擊634 高地!午夜24時是軍長為江濤規定的結束戰鬥的最後時刻,這以前拿不下634 高地,江濤就沒有完成作戰任務!
啊,啊,江濤也有這樣的時刻!一剎那間,一點快意油然襲上劉宗魁的心,擴大了。江濤大概從沒想到他在公母山戰場的成敗還會操縱在別人手中!江濤從來不珍惜別人的生命,現在仍然不珍惜別人的生命,那麼別人又幹嘛要顧及他的成敗榮辱!
從早上離開黑風澗,到目前為止,他劉宗魁犯下的錯誤夠多了;為了他的錯誤,全營官兵已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作為一名有經驗的戰場指揮員,他明白634 高地上敵人的一挺重機槍會給進攻者繼續帶來多大的傷亡!不,他不能讓血戰一天後倖存的人們再去大量犧牲!
讓江濤自己去攻擊634 高地吧!今天C 團三營的全體官兵已把能做的事全做了!他們既無愧於祖國,也無愧於軍人稱號!
哪怕江濤現在開始行動,午夜24時前拿下634 高地也是辦不到的!他只能用這種方式替全營的生者和死者懲罰一下江濤了!
他當然知道後果是什麼。戰後他將受到軍事法庭的審判。江濤是不會放過他的。不,江濤這一次是無法左右他了,每次和江濤衝突,勝利者總是江濤,今天他卻要做一回勝利者! .這一會兒連江濤也安靜下來,。不再呼叫他了。東南方夜空里,瀠瀠地浮動起些微的月光。它們同昏暗的夜色合在一起,虛虛地將山峰、峽谷、遠遠近近的森林的影子顯現出來。遲遲不肯露臉的月亮仍隱在厚厚的雲叢背後,緩慢而孤獨地游弋。劉宗魁一動不動地坐著,他明白自己正等待什麼。
等待午夜24時的來臨。等待那個將給予江濤沉重一擊的時刻到來。他自己也正在這一刻來臨之際變得清醒和有力,重新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去迎接最後的命運。
腕上的多功能作戰用表的自動報時器響了。“嘀——”,——“,一連12次。劉宗魁坐著,意識到自己並不激動。
那個時刻到了。它也是屬於他的。
他站起來,停了停,望一眼東南方向的634 高地,義無反顧地朝山腿下走去。他的第一個心愿實現了,現在要去實現第二個心愿……今夜他要到。634 高地去,同那些因他的錯誤而死的人——陳國慶、程明、梁鵬飛,同昨夜行軍途中見過的年齡只有17歲的排長上官峰,同每一個他不知道姓名卻對之心懷愧疚的戰士們——在一起。
他的身後,一支小小的隊伍無聲地跟上來。
他們沿著九連一排曾經走過的路線,沿632 、633 高地西側的窪地和沖溝,向南走到該連一排長林洪生犧牲的地方。肖斌想到的這條路線他也想到了……劉宗魁在林洪生遺體旁臥倒,從容地自軍上衣口袋裡摸出一枚曲別針,耐心地把它捏直……
每個重上戰場的老兵口袋裡都有幾枚曲別針,將它們捏直後探尋壓發引信地雷,比使用標準的探雷器輕便得多。至於拉發引信地雷,你應當小心地用手在面前草叢裡碰觸和摸索,然後將牙齒湊上去,輕輕地把絆線咬斷……
撲面而來的是一股親切而強烈的泥土的氣息,青草的氣息,將泥土和草葉打濕的夜露的氣息……有一種34年的人生重負一瞬間內全部卸卻的感覺,一種回歸故鄉的感覺……也許你排不掉面前的每一枚地雷,但這不是重要的……我們來自泥土,還要重歸泥土,只要這是故國的泥土……
他緩緩地吸一口氣,將那根自製的探雷針向臉前的泥土中紮下去……第十七章
江濤扔掉電台的送受話器,坐下去,再次把那隻碩大的士兵型光頭深埋在兩膝間的手掌里。
劉宗魁沒有回答他的呼叫!劉宗魁不願回答他!在C 團副團長堅忍的沉默里,他清楚地感覺到了一種要將他逼進死角的願望和非這樣不可的決心!
從午後到傍晚,他的內心一直沉浸在那個令他焦灼不安的意念里:敵人從翡翠嶺方向對630 、632 、633 高地的進攻,是其從天子山方向朝164 、342 高地大舉反撲的前奏。他覺得自己識破了敵指揮官的陰謀,只給了C 團三營一個排的增援,在164 、342 高地保持原有兵力和防禦部署,是做了一種很正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