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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宗魁的臉越發難看了。團里下一步打算讓胡志高去二營當營長。不過胡志高家中真有個癱瘓在床的老娘,他和老婆的關係確實不好。
又一個人湊到跟前來了,是八連連長李驁。劉宗魁覺得應該來一點緩兵之計。這樣談下去,今天他不用干別的了。他沒有讓李驁說出什麼,就提高嗓門,對所有排隊等候跟他談話舶人說:“你們先都給我回去!我個人並不反對讓你們走,可我說了不算!……你們回去一人寫一份轉業報告,我給你們往上送!”:這番話果然起了作用,人們紛紛走散了,曹茂然和胡志高走了一段路又轉回,默默地拿出煙來給他抽,什麼話也沒有說。他明白他們是在請求自己原諒,心又熱辣辣地起來。
他們沒有錯,他們在戰場上都是好樣的,但是一個人一輩子有一次戰爭也就夠了,人都希望自己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越是有過戰爭經歷的人越嚮往和珍惜和平的日子。何況他們還有別的責任,為子為夫為父。
“你們回去吧,”他對曹茂然和胡志高說,眼睛也有點潮了,“如果今年我能走,也一定爭取讓你們走!”
曹茂然和胡志高感激的望他一眼,默默地抽完煙,走了。劉宗魁原地站著,心情煩亂起來:他剛才竟說出了那樣的話,好像他今年還會不走一樣。不過事情確有另外的可能,道理很簡單:部隊還得靠他們這批人帶,大家不能一起解甲歸田。曹茂然胡志高並沒聽懂他話中的全部含意——他今年能走當然好,要是今年自己走不了,他們倆就沒有可能走了——他們畢竟比他更年輕,走的理由更不充分!
他以為餘下的時間可以做點別的事情了,剛要轉身回帳篷,九連連長程明和指導員梁鵬飛也沿著兩條小路,分別來到他面前。
“你們倆有事嗎?”他問。昨晚肖斌匯報的申請轉業的幹部中沒有程明和梁鵬飛,他想他們或者為別的事而來。
“副團長,我想申請轉業。”遲疑了一下,程明鼓足勇氣,抬起頭正視著他,說。
劉宗魁微微一怔。' 你呢?“他問梁鵬飛。
“我也是為這件事來的。”梁鵬飛說。
“能說說你們的理由嗎?”
程明和梁鵬飛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又移開了。
事實是:無論程明還是粱鵬飛,6U高地之戰的深夜,都沒有想到第二天黎明會出現那樣一種結局。部隊撤出戰場後,他們終於能夠冷靜下來回憶那天的戰鬥了,都不由自主地想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適合在部隊幹了!
他們都不是真正的軍人,既不懂得如何指揮一個連隊作戰,也不具備真正的軍人應具備的英勇、堅定、視死如歸的品質。他們哪怕還有一點良知,也不能再留在部隊裡幹了!
同戰土們的犧牲相比較,無論是程明老婆孩子的農村戶口,梁鵬飛家裡是不是有房子住,都不算什麼了!經過一場戰爭之後,他們連想也不願想得到那些利益了!
沉默了幾分鐘,還是程明先開了口:“副團長,我不適合繼續在部隊工作。我沒這個能力。我不想在下次戰爭中,讓另外一批人跟著我糊裡糊塗地犧牲。”“梁鵬飛用異樣的目光瞧瞧他,回過頭來說:”副團長,我的想法跟連長相同。……已經有一批人為我們的無知付出了代價,我們不想再扮演這樣的角色了。“望著面前的兩個人,劉宗魁忽然被感動了。634 高地戰鬥後就他了解到的詳情看,程明前前後後對戰鬥的指揮基本上還是對頭的,—儘管缺少創造性,梁鵬飛在程明撂挑子後也做了他應該做的工作,他們客觀上都為戰鬥的勝利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同曹茂然他們一樣,這兩個人既有資格在戰後要求得到獎賞,也有權力要求轉業。
但是,在今天早上來找過他的十幾名幹部中,他覺得真正應當走的恰恰是這兩個人。無論程明和梁鵬飛在6H高地經受過了什麼樣的考驗,從本質上說他們還是不適合做職業軍人。
“好吧,你們先回去。”…。走不走組織上會考慮的,我會把你們的要求報告給團黨委。“他簡短地對他們說,從而結束了這場談話。
早飯時他對肖斌說了程明和梁鵬飛的事。不料肖斌也向前湊了湊,紅著瞼,吞吞吐吐地說:。“副團長,別人都找過你了,……我是不是現在也正式向你提一下,部隊回營房後,我也想…。”轉業!“一口饅頭堵在劉宗魁嗓子眼上,卡住了。劉宗魁於嘔了兩聲,將它吐到地下。
“我以為你不會……”他沒有看肖斌,只望著地下,說了半句話,打住了。
從醫院回來的第一天,找他要求轉業的幹部一直沒斷過。直到深夜12點,他才把團直的一個來訪者最後打發走; .“這麼多人要走,上級是不會批准的,再說也是不可能的。
……國家總要有軍隊,總要有一部分人留下來,都回去享受和平生活是不現實的,自私的。“夜深入靜,躺在吱呀作響的行軍床上,劉宗魁第一次發覺自己下定的轉業決心與此刻醞釀於腦海中的新思想發生了深刻矛盾,而他自己要求走的理由一點兒也不比他認為不該走的曹茂然胡志高更充分。第十章
離開醫院時,他想的只是轉業前去烈土陵園做一次最後的告別,但回到部隊,他的身份就不由自主地發生了變化。作為部隊首長,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接待、照顧、安慰大批烈士家屬,陪同他們去烈土陵園祭奠自己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