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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樑上涼風一吹,程明的感覺和知覺能力恢復了大半。七連和八連已經離開,只剩下營部的一名徒步通信兵立在山樑上等他們。看見他搖搖晃晃地走上來,通信兵忙上前幾步,舉手敬禮:。“報告程連長,營長讓我留下傳達他的話:副團長命令你們連上來後不要耽擱,馬上前進,要加快速度趕上前面的隊伍!”

    天子山三號峰上的高平兩用機槍正向騎盤嶺南面大山坡兇猛地掃射;八連的隊伍已向下躍進了很遠一段路程。程明清楚地意識到更艱難的行程還在前頭!‘最先隨他登上山粱線的不是一排和二排,而是原先位於行軍序列最後尾的三排。程明馬上命令上官峰:“三排長,現在由你們排擔任尖刀排,:迅速跟上八連!同時向後傳,讓一排二排加快行進速度!”

    同出發前相比,上官峰的臉色更白了;因為嚴重脫水,臉上的稜角也突了出來。他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立即執行了程明的命令。

    上官峰帶三排衝下騎盤嶺南大坡時,梁鵬飛剛由趙健攙扶著走上山樑,臉上一副恍恍惚惚的樣子。程明心裡又來了氣:瞧這個指導員,還沒到目的地,他倒先要一個人伺候著了!他想也沒想,就用抱怨的聲音高聲說:“指導員,你們後面怎麼搞的?一排二排怎麼沒跟上來?!”  

    梁鵬飛沒有回答他,只條件反射似地沖他抬了抬眼皮。梁鵬飛早上也沒吃上飯,腹中空空,他多年坐機關,身體素質比程明更差,走不多久就搖晃起來。趙健開頭也讓他吃乾糧,可他只胡亂嚼了兩口,胃就絞痛起來,只好不吃。梁鵬飛是在下面一種精v 神狀態下走上騎盤嶺大山樑的:“自從出發前他覺得自己已和戰爭沒關係了,再置身於炮火和雷區之中,他便獲得了一種形而上的安全感;這種狀態並不妨礙他途中履行自己的職責,當一發炮彈將一排的一個戰士炸成重傷,他還能相當清楚地安排擔架把傷員抬下去。再往上走,這種身心分離的精神狀態便和體力不支引起的虛脫結合在一起+ 使他成了一個神情恍惚的人,全靠身強力壯的趙健一步步將他攙上騎盤嶺大山樑。程明的話到底還是驚醒了他,讓他的半昏迷半麻木的知覺明白自己到了山樑上。但是隨後再朝東南方向的632 高地地區望一眼,朦朦朧朧地想到路途還很遙遠,天子山上的敵人正向他們的必經之路瘋狂射擊,死神依舊張開著烏黑可怕的翅膀在這片天空下翱翔,梁鵬飛的那個真實的自我就又不願意回到現實中來了,它又離開這場戰爭、離開自己的形體遠去了!‘程明終於沒有聽到他講任何話,只驚訝地見他在趙健的攙扶下,一步也沒在山樑上停留,緊隨三排走下南大坡去了!第十八章

    自從目睹了清晨敵人炮擊時林子邊緣發生的事情,上官峰就一直沒有從那一刻驀然闖進心靈的、壓倒一切的黑暗和恐懼中解脫出來。 . .“……死。…‘;是的。”在林子裡炮彈此起彼伏的爆炸聲中,他蜷縮在貓耳洞深處,瞪大失神的眼睛,漠然地望著面前一小塊不斷震跳的洞壁,長久地感受著類似一條冰冷的蛇順著脊椎溝爬上來,纏上了自己脖頸和喉嚨那樣可怕的寒顫,意識也完全凝固了,只保存了上面那個讓他無比驚駭的意念;他已經明白了林邊發生的事情,可是又不明白,尤其不明白死會是這樣一種赤裸裸的、完全不讓人有所準備的形式。死似乎不應當那麼突然,將一個活生生的人轉眼變成一個蒸騰著稀薄的輕紗一樣煙霧的彈坑,它不應當那麼簡單……是的,不應當那麼簡單!—,“死。……它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事物呢?它的真相同過去我了解的一切詮釋它的概念、理論、詩篇、音樂、繪畫…+ 都不相同。……死僅僅是一種無法預測的、人們突然遭遇的、猝不及防的事實。……死就是一切的結束,不僅是思想、感覺、情緒等等一切形而上的、靈魂性質的存在的結束,而且首先就是肉體的毀滅。”意識流淌起來,到了這兒又堵塞了,似乎有人要他更仔細地體會,“毀滅”二字特有的沉重底蘊;。那條冰冷的蛇在喉嚨口活動著,將他的脖頸越束越緊;眼前的一團昏黑漸漸淡了,上官峰抬起頭,朝洞外望去,那團昏黑並沒完全散去,它化作一張灰黑色的帷幕,籠罩在視野所及的一切景物之上,使炮火洗劫下的天地、山川、草木都一反常態地具有了陰森可怖的色調。似乎為了弄懂“毀滅”二字的全部含意,他的目光再次下意識地投向坡下林子外邊的炮彈坑。他還是沒有看到它,看到的還只是坑沿上幾叢“嘩嘩喇喇”燃燒著的灌木。灌木的枝條是黑色的,正在吞噬這些枝條和葉片的火焰也是黑色的,這幅圖景又讓他的心驚悸起來,陡然覺得比自己剛剛經歷的死亡的一幕還要可怕“我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是的,有一件事情發生了。

    因為那個彈坑,那些黑色的火焰,我突然對什麼事情都不能理解了。……我喪失了對戰爭和死亡的理解能力。“意識又流暢起來,又堵塞了;又流暢了,又堵塞了。”……我遇到了一個自己根本無法理解的事物:死。…它讓我恐懼。這很可恥嗎?不。……生是每一棵小草都無限渴望的,不然每當寒冬去後,早春來臨,它們就不會匆忙地歡喜地展開心靈中珍藏和孕育了一個冬天的點點綠意,不會讓自己的花兒在生命最美麗的季節里開放,不會在秋風蕭瑟時殷殷其意地將種子灑向天涯海角。……死,則是一隻螞蟻也不願意的,所以螞蟻死後屍體也會呈現出痛苦的和醜陋的姿態。……人是萬物之靈,他的生活空間和思維空間那麼廣闊,認知能力甚至能夠達到自己不能預知的境域,每一次新的日出,每一處新的景觀——一座山巒,一條河流,一片森林乃至於一片落葉,一粒被陽光照亮的水珠,——都能給他的生命帶來愉悅和幸福,一年四季,他都可以期望得到別的生物難以得到的歡樂,人為了讓自己高興還創造了那麼多足以與大自然的美麗相映生輝的文明成果,人剛剛學會站立便開始了征服宇宙的航程。……人為了享受生活還下大力控制衰老,不讓自己過早地死亡。……人擁有的東西比螞蟻多得驚人,生命卻和螞蟻一樣只有一次,因此死亡對人來說就顯得格外可怕和可惜。“‘”但是人也創造了戰爭,“他接著往下想,意識卻在此處堵塞了,他又迎面遇上了自己不懂的那個黑暗和可怕的事物。生,是人們渴望的;死,是人們厭惡的;可是人們卻用戰爭的方式讓他人和自己死亡。”……人創造了科學,發明了登月—火箭,寫出了瑰麗的詩篇,他們的智力不應當這麼低下。……可是他們還是要用戰爭解決許多問題。這其中就不能沒有某種更深刻、更合理、也更有力的理由,一種既令人悲哀又無奈的理由。……“他的思考又回到嚴密的邏輯演繹中來了;他意識到自己剛剛開始擺脫那個彈坑帶給自己內心的無序和混亂,正一步步接近從本質上理解戰爭和戰爭給軍人帶來的死亡。可是他沒能接著思考下去。在敵人炮擊半小時後,全營已接到了奔襲田2 高地地區的命令。吳彬將他從貓耳洞裡喊出來,傳達連長的命令,讓他帶三排去林子外邊集合。上官峰機械地執行了連長的命令,內心的問題並沒有解決,相反還因連隊即將出發去作戰而被賦予了新的緊迫感和沉重感(”你可能還沒有弄清楚它,就倒下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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