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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還沒等到他長大成人就病逝了,連“文化大革命”也沒有看到。老將軍生前威望崇高,死後極盡哀榮,於是他和他的家庭既不像一部分高級將領那樣在十年“運動”中先是飛黃騰達而後又鋃鐺入獄,也沒有像另一部分人和他們的家庭那樣先是慘遭蹂躪後又在浩劫完結之年平反榮升。他的英名和榮耀在死後仍舊庇護著兒子,使江濤能順順溜溜地走自己選擇的人生道路。江濤16歲便到父親的老部隊當兵,然後入黨、提干,排長、連長、營長一帆風順地升上來,其間兩次進軍事院校深造,並以師司令部作戰科長的身份參加了幾年前早春的邊境戰爭。29歲回北京結了婚,用當兵的話說就是“有了根據地”。沒有誰懷疑他前程遠大,他也相信自己正沿著父親當年的腳印前進,惟一的遺憾是投有仗打,不能像父親年輕時那樣獲得輝煌成功,迅速成長為一名萬眾矚目的高級將領。
此後一段時間內江濤有了某種失落感。這是一件事情的兩個萬面:其一,隨著時光流逝,父親的名字在後人眼中逐漸淡漠,不再能像過去那樣給自己以庇護了,證明便是他職務的晉升不如往日那樣順暢了;其二,過去他從來不把別人放在眼裡,現在卻意識到,自己作為生命和尊嚴基礎的那種“天之驕於”式的優越感正在受到別人的輕蔑與挑戰。後一種情況不僅來自那些不熟悉他和他的家庭背景、卻能夠左右他的命運的上級,還來自部隊中數量上占絕對優勢的工農子弟,其中就包括明天帶B 團打001 號高地的柳道明。柳道明出生於黔西山區,與他同年人伍;參軍時不但帶來了一口難聽的方言,還帶來了他農民式的堅韌和精明。
江濤一直瞧不起此人,但當柳道明和一批與之相似的農家子弟終於在部隊成了“氣候”,客觀上能同他分庭抗禮,甚至有可能將他擠出跑道時,江濤的整個觀念世界便受到了一次強有力的衝擊。戰爭的事業或曰將軍的事業本應只屬於他以及他一類的人,柳道明們卻要從他的生活中將它奪走,連同與他聯繫在一起的成功與光榮!接下來發生的事對江濤打擊更大:一直是L 師第一主力的B 團團長空缺,全師範圍內可供選擇的候選人只有他和柳道明兩個,命令下來,被任命為B 團團長的是柳道明而不是他。
這一紙命令還有著誰都明白的意義:一般說來,只要柳道明近幾年內不出大漏子,下一任L 師師長也會是他。江濤接到的是另外一道命令:打起背包,去首都參加軍事學院的一個為期一年的指揮員訓練班。
江濤帶著自己將要被部隊淘汰的危機感回到了首都。就是此次回家後,他覺察到了妻子尤莉婭已經移情別戀。對方是一位大鬍子畫家,與尤莉婭青梅竹馬。江濤畢竟出身不同,受過良好教育,知道怎樣做才能使自己少受傷害。他爽快地同尤莉婭辦了離婚手續,以一種新派的優雅態度繼續同她保持親密朋友式的關係。他還通過尤莉婭請大鬍子畫家畫了一幅戎裝的拿破崙半身像,背景是奧斯特里茨原野的黎明。他把這幅水平相當高的油畫掛在家中自己的房間裡,引起了朋友們的一致喝彩。沒有誰知道這件事構成了對他的心靈的又一沉重打擊。他在部隊與柳道明的競爭中已經失敗,回到京城又發覺像尤莉婭一類的女人也不尊重他了。他是做慣了天之驕子的;軍隊是他的故鄉,是他僅有的、熟悉的、能夠耕耘的土地,離開軍隊無疑等於他整個生活和夢想的徹底毀滅,那在他是不可想像的。一個個不眠之夜,江濤惱怒地鞭撻自己的心靈:你不能認輸,你必須好好想一想發生了什麼事。必須對自己進行一番脫胎換骨的改變,告別舊我,在新時代的背景下走向一個更有魅力的新我,重新回到部隊去投入競爭!
一年後江濤回到師里,先被安排到C 團當了半年副團長,後來被任命為相對來說不那麼受重視的A 團團長。熟悉他的人這時都對他身體和精神上發生的變化大吃一驚。除非特別正規的場合,江濤不再穿軍裝,只穿迷彩服,節假日則換上考究的西服,領帶的條數之多令同事咋舌不已。他在革新自我形象的同時聲言要在A 團實行“改革”,並真的拿出了一套經過深思熟慮的“改革方案”,於軍事訓練、政治教育、生活管理、後勤建設諸領域一古腦兒變出了許多新花樣。這時上下都在喊“改革”,江濤恰恰趕在點子上,立即就成了本部隊引人注目的人物。這一時期江濤也確實使A 團的全面建設出現了一個生機勃勃的新局面,柳道明的B 團無形中被他比了下去。江濤有成功的願望,也有這方面的條件。他在北京的家庭背景,他的新學歷,他那些進入政界、經濟界、思想文化界的朋友,都幫他比別人更早地認識到改革對於部隊特別是對於自己的重大意義。最初的成功重新恢復和擴張了他那受到傷害的優越感,也由此讓他看到了自己在同柳道明競爭中的優勢所在。柳道明即使當了團長仍是一個農民的兒子,他自己生命的根須卻深深扎在左右中國歷史發展方向的社會上層。江濤幾乎本能地明白:社會的變革最初往往會以異端的形式長期醞釀于思想界,終為一位大權在握的領袖首肯,這時少數得風氣之先的人就會抓住歷史給予的機遇,成為新時代的“弄潮兒'.藉助自己那些扎在上層的根須,他永遠可以讓自己成為本部隊新思想的擁有者與傳播者,新事物的創造者。在江濤看來,所謂創造新事物首先就意味著對舊事物的破壞,一個開風氣之先的人必然是一個舊事物的掘墓人,而破壞的首要條件便是大膽乃至於一定程度的肆無忌憚。江濤於此還發現了一個真理:所有的遊戲規則都只在規定範圍內有效,一旦越出了這個範圍,法則就將對你毫無約束力。你可以在裁判員尚未制訂好新的法則之時輕而易舉地贏得觀眾的矚目,而新的法則問世時你已經得到了普遍的承認和事實上的成功。就柳道明和他這一對競爭者來說,也只有在新的場地上遊戲,對方才無法與他匹敵。這是一種建立於新的自以為清醒和勝券在握的思考之上的優越感,據此,他又連續搞了多項令上下左右瞠目結舌的”改革“:下令讓軍官們一律買西服;節假日晚上請師範學院的女生到禮堂和官兵們聯歡;讓軍官們在學軍事、政治之外學禮儀,學外語,以”提高“他們的”層次“。過去連隊政治學習,一律讀報紙,他讓他們在完成規定的學習時間和內容後去遊覽名勝古蹟,名之曰”愉快式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