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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於戰後可能會讓秦二寶“幫忙”的考慮,連隊研究配班長副班長時,他就提議讓秦二寶當了八班副。
戰前訓練期間秦二寶一直是愉快的。在高射機槍連幹了四年他也沒當上副班長,剛到九連就當上了,此其一;其二他不止一次聽指導員私下講,他們連是預備隊的預備隊,打不上仗,戰後他這樣的“戰鬥骨幹”卻有可能不經考試被送進軍校培養成軍官。從小受苦、一心想做城裡人的秦二寶心潮澎湃地想:誰知道呢,也許改變命運的機會真到了,用不了多久,他真能以一名軍官的身份成為城裡人了!
他的這種愉快的心情直到今天早上全連奉命自黑風澗奔襲632 高地地區時才消失掉。不過從那時起無論他的精神和行動都是被動的了:他被動地跟隨全連翻越騎盤嶺大山樑,到達632 高地地區,被動地投入6N高地西北側的狙擊戰,又被動地跟隨班長葛文義對高地上方的敵人發起了最後一次攻擊。
這是一個感覺上艱難而漫長的過程。最後的攻擊開始時,他也像進攻隊伍中的絕大多數人一樣,不再想到生而僅僅想到死但全排到達高地上方後進攻卻被推遲了。天黑前秦二寶背靠崖壁坐在裂溝里,所有被忘卻的往事都被他想起來:故鄉,童年,萊一年冬天為“養媳婦”拉驢車走過的一條被冰雪厚厚覆蓋的山間公路(一整天他沒在公路上看到過除他之外的第二個行路人)、差不多是以乞丐身份到過的潼關和西安、戰後被保送軍校做一名軍官的夢想,最後是今天一整天的戰鬥和天黑後就要開始的攻引擊。死。不,他想道,並為腦海里冒出上面那個念頭感到驚訝他已經走過很遠的路,差不多遙遙望見了那座應該屬於他的城市,他怎麼能死呢!
天黑後隨全班摸進第二道塹壕中段,葛文義帶全班發起衝擊時沒讓他一起去,只是命令他留下帶輕機槍枝援戰鬥,曾使他高度繃緊的心弦稍稍鬆弛一些。但葛文義他們相繼在敵塹壕前中彈犧牲了,秦二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一邊悲憤填膺地對機槍副射手萬全河喊出了一個“打”字! .他之所以喊出這個“打”字,是因為葛文義的犧牲也最後毀滅了他生還的希望,而他原先是指望班長他們能順利衝進敵陣地,打一個漂亮的“中心開花”,將第三道塹壕奪過來的。葛文義在敵塹壕內進展得越順利,他和萬全河就越不用挪地方,只需用火力支援一下全班和全排的戰鬥就行了,這樣他就不必去衝鋒,死亡的可能性大大減小。葛文義的死一剎那間給他帶來的是巨大的驚恐和失敗感,他不能不喊出一個“打”字,於是就喊出了它!。他沒有想到,一旦喊出這個“打”字,他和萬全河連同輕機槍就一起暴露了,原先他們卻是沒有暴露的!敵人集中火力對他們實施第一輪打擊後,萬全河就犧牲了!秦二寶不哭了,他瞪圓雙眼,緊咬牙關,從萬全河懷中接過機槍,繼續向敵人猛烈射擊!此刻他對死亡的恐懼化成了一個非常簡單和強烈的意念:不‘能再讓敵人的重機槍和重機槍右側的輕機槍響起來!它們就在他的正上方,一旦響起來,他馬上就得死!
秦二寶用那挺輕機槍堅持了整整十分鐘。十分鐘過後彈倉里的子彈打光了,他被一發子彈擊中了頭部,身子往後一倒,蜷縮在塹壕底部了!
對於這位生於遙遠的豫陝交界處的大山區的21歲的青年來說,生命的最後十分鐘無疑是一生的高峰。此前他從沒有想過要在戰場上如何履行自己的軍人職責,這段時間卻以生命為代價履行了它;以前他從沒想過要在生活中扮演主角,這十分鐘卻讓他成了左右634 高地戰鬥局勢的英雄。他雖然沒能幫助排的主力從剛才陷入的絕境中完全解脫出來,卻做到了以下事情:繼葛文義之後將敵人大部分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避免七班和九班遭受更大打擊;將第三道塹壕內的敵人從中間一分為二,使其難以互相照應,心理上出現了崩潰之勢;無意中掩護了另一個戰士悄悄從高地東北側上山,趁敵人驚慌失措之際摸進了第三道塹壕,由東向西開火,突然扭轉了高地上的戰鬥局面。
秦二寶沒能看到這戲劇性的一幕。還在那個戰士登上第三道塹壕之前他就犧牲了。以後一分鐘裡,聽不到他那挺輕機槍的吼叫,山上山下所有還活著的人心裡,都最後涌滿了絕望和黑暗。第十二章
八班長葛文義帶八班開始行動之後,上官峰正要帶七班跟上一個人就猛然從後面衝過來將他攔住了。昏暗的夜氣中他聽到九班長李樂激動地說:“排長,我們班先上!”
說完話,李樂就帶九班躍過山稜線,順第二道塹壕,尾隨八班沖了過去。上官峰生出這樣一種印象:同天黑前相比,九班長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沒有多想也率七班跟了上去,心裡卻是欣慰的…… .九班長李樂1962年出生於贛南某中等城市一個普通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上海一所名牌大學的高材生,為了一位僅僅在火車站有過一面之緣的女中師畢業生,堅決要求回故鄉工作。這位後來做了中學教師的女中師畢業生就是李樂的母親。同許多具有浪漫氣質的知識分子一樣,李樂的父親也沒逃脫1958年的“反右”,兒子生下來的當年就死了。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母親沒有再嫁,決心一人將他們姐弟三人拉扯大。李樂是獨子,也是她人生理想的寄託。這理想就是把兒子培養成丈夫那樣的名牌大學的高材生,然後到外面的大世界裡去,做一番父親沒來得及做出的大事業。從小學到中學,她對李樂的要求是嚴格的和苛刻的:無論何時,兒子的作業量都必須是同班同學的兩倍甚至三倍;任何一次考試,只要兒子沒取得第一名,她的優鬱症就會發作,家裡的日子就不再是日子。李樂幼時便懂得母親的心思,為了讓她滿意,學習上一直格外努力。但是天長日久,他發覺想讓媽媽真正對自己滿意是不可能的,遇到最不重要的考試也會無端恐懼起來。高中畢業時,他的考試恐懼症已發展到很嚴重的程度,結果就出現了連續兩年在考場上昏厥的事情。為幫助弟弟,也讓極度失望的母親從悒鬱和痛苦中恢復過來,兩位出嫁的姐姐請來了省城的精神病醫生。醫生建議李樂徹底放棄高考,離開母親,過一種完全獨立的生活,譬如當一當兵,這樣做也是為了母親——讓她最後斷絕望子成龍的念頭,正視並逐漸接受生活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