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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晏合上作戰圖囊,表示自己的公事完畢。就像一個配角演員,知道自己在舞台上的位置,剛剛結束前台的表演,馬上退回到了後台。但是整個劇情卻因他的出場發生了逆轉:方才A 團明天的騎盤嶺之役還是人們思考的中心,現在它卻變成了一個更大的作戰行動的並非最重要的部分。而且,此前軍長鬆弛多褶的眼皮一直沉沉地下垂著,現在卻高高抬起,從那對三角形小洞似的眼睛深處,直直地向江濤射出了兩道利劍般的光芒。老頭兒嚴厲地、懷疑似的盯了他兩秒鐘,才開口清晰地說道:“江濤同志,我把B 團柳道明同志結束公母山主峰地區戰鬥的最後時間規定在明天夜間二十四時正。我也把你團結束騎盤嶺地區收復戰鬥的最後時間定在明天夜間二十四時正,如果你們哪一位不能按時完成作戰任務,咱們軍事法見!”
江濤整個早上一直容光煥發的臉在軍長冷峻逼人的目光下微微有些發白。周圍的人悄悄抽了一口冷氣,又一次不約而同地想道:今天清晨,無論在A 團指揮所還是在整個戰區,我軍的真正靈魂和主宰都仍舊是這個看上去似乎弱不禁風的老頭兒而不是別人。
兩道警示性的目光從軍長側後射向江濤。江濤會意,握緊手中的沙盤示意棒,雙腳“啪”地一個立正,目光莊嚴、凝重,望著軍長,聲若洪鐘地答道:“報告軍長,江濤明白!”第四章
眾人紛紛閃開,給轉身向帳篷外走去的軍長讓路,把師長也擠到了一旁。這種場合下師長習慣了要講兩句,可軍長竟沒有給他一個說點個人意見的機會。最令師長不愉快的是:由於方才軍長為A 團收復騎盤嶺地區規定了最後時間,他今天早上陪老頭兒來A 團指揮所視察的目的已經不可能達到。師長走出帳篷之前又朝江濤的下榻處掃了一眼,發覺進來時看到的一切不知何時已被誰用那塊棗紅色天鵝絨帘布遮住了。師長盯住這塊帘布,不由再次怒火中燒:它哪兒是一塊普通的帘布,他絕對有把握認定,它原本是一塊團以上單位禮堂舞台上的大幕!
師長最後一個走出帳篷時滿面怒容。太陽已經升得很高。軍長正在上車。他忽然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罷休,想了想便撇下自己的車,走過去拉開軍長吉普車的後門,坐到后座上。
幾分鐘後,兩輛吉普車又在貓兒嶺北方的急造公路上疾馳。
“軍長,明天部隊就要打仗,我們師黨委的意見仍舊沒有改變。”短暫的沉默過後,師長開口說道。今天一早上他心緒惡劣,話一出唇就顯得火氣很沖。
“半個月前我們就把報告打上去了,可軍里一直沒有給我們下文。今天我要再一次向你和軍黨委重申我們的意見:將江濤從A 團指揮位置上換下來,派C 團劉團長接替他,指揮A 團明天的戰鬥!”他停了一下,見軍長沒有什麼反應,又補充了幾句,“我們這樣做並非一時心血來潮,我們是對明天讓江濤指揮騎盤嶺戰鬥不放心。我們不能拿著勝利去冒險!”
他終於將一早上都想對軍長說的話說出來了,然後注意地看了看前排車座上的軍長。軍長什麼反應也沒有,老頭兒上車後一直沉重地耷拉著眼皮,全神貫注地沉湎在自己的思想里。師長心裡忽然沮喪極了。
車子顛了一下。軍長抬起頭,睜開雙眼,透過有機玻璃的車窗,陰鬱地望著公路右側峽谷間那起伏不定、被陽光照耀得異常明亮的森林。
師長卻像受到了鼓舞,接著剛才的話頭繼續說道:“今天早上你也親眼看到了。戰前就有人反缺他的作風問題,只是因為部隊要上前線,我們還沒來得及調查處理。這下可好,他倒將那個女人弄到自己的野戰指揮所里去了!明天就要打仗,今天他還有心思帶她去林子裡打鳥!……你再看看他那個指揮所,簡直就是個花花公子夜總會嘛!”接下去他還想說出對那塊天鵝絨帘布的懷疑,因為沒有十分的把握,又止住了。
“軍長,江濤當團長兩年了。兩年來我對他的印象是兩個宇,第一個是‘驕’,第二個是‘嬌’。太驕傲輕狂的人容易輕敵,兵法上說驕兵必敷,太嬌氣的人則很難承受戰爭中的挫折。鑑於這種分析,我們半個月前才做出了將他換下來的決定。請軍首長儘快做出決斷,一定在今天給我們一個正式答覆,畢竟時間已經不多了!”
吉普車又從一大團晨霧裡鑽了出來,轉了一個彎,繼續在急造公路上盤旋。師長注意到軍長的眼皮又沉重地耷拉下去。那種沮喪的感覺再次潮水般涌滿了師長的心胸。
半小時後,兩輛吉普車在貓兒嶺北方大山峽中一條由北向南延伸過來的山腿旁停下來。軍直工兵營的一個排正在這裡為軍長構築一座半地下式的前沿觀察所。師長下車後發覺老頭兒為自己選的這塊地方很不錯,它地勢低,視野卻很開闊,不像一般的觀察所那樣設在某些制高點上,容易被敵人猜中而遭到炮火襲擊,卻又可以從此處對整個公母山主峰地區一覽無餘。
有幾分鐘時間軍長站在一片馬尾松林之下,眺望南方的山群。師長想起老頭兒也許早把他說的事情忘到了九霄雲外。今天一早上他算是白忙活了。但軍長已經從南方鬱鬱蒼蒼的山林中轉過頭來,用一種在他看來是老師責備高年級學生不懂加減乘除一樣銳利的目光盯他一眼,口中清楚地吐出了八個字:“臨戰易將,兵家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