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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兒其實並不認識一個叫江紀封的人,可他爸卻愛慕這個人愛慕了很多年。
他爸當年有大學上,沈輕他媽還沒讀完高中,被鄉下的家裡人逼迫著輟學,相親、結婚、養家、種地、生小孩兒,然後靠著一張偽造的中專畢業證,走關係當了村上鄉村學校的教師。
沈輕跟他說,他媽心裡是有點兒恨他的,因為他沒在他爸死的時候哭。
沈輕不知道他們爸媽之間過去的事,江簫沒忍心告訴他。
那個被強奪了一整個人生的女人,還沒成年就被拉去當做生育工具的女人,無力抵抗貧窮的命運最終不得不屈從的女人,心裡豈止又只是恨她的兒子?
之所以為一個死去的丈夫嚎啕大哭,不過是因為一個家的男人沒了,村里女人沒了依靠,當了寡婦招人閒話,她哭的,不過是自己的命罷了。
我命苦。
我命好苦啊。
那女人在葬禮上,沒哭過一句沈輕他爸。
江簫小時候一直鬧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在前夫葬禮上哭得死去活來的女人,可以轉頭就住進了新丈夫的家,還不遺餘力的討好新丈夫不聽話的兒子?
她嫁給了兩個男人,她究竟更愛哪一個?
這個面容和善的,看起來還有些滄桑的女人,究竟是個好人,還是壞人?
他後來才懂,那個女人,其實誰都不愛,只是他爸江紀封肯在那種要命的時候,給那對兒孤兒寡母一個厚實的肩膀當依靠,沈靜對他和他爸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感恩罷了。
他爸其實也沒想像中那麼愛沈靜,只是他爸總自以為情深義重。
那個男人自己看不出來,江簫看得出來。
他爸在飯桌上吃飯的時候,總喜歡盯著沈輕看。
知父莫若子,他從高中時就漸漸發覺了,他爸其實並不喜歡沈輕那種性格,沒有哪個男人願意數十年如一日的討好一個外人不懂事的兒子,所有的遷就和容忍,不過都是為了他愛的那個女人。
他爸總這麼上趕著沈輕,他爸是上趕著年輕時候的沈靜。
他爸只是懷念過去的沈靜,然後娶了自己多年的執念,圓了自己的夢。
沈靜只是嫁給了一個倚靠,這個倚靠是誰都沒關係,她只要一個安穩。
人都是為自己而活,卻總習慣假借著愛別人的名義,感動自我。真正願意捨棄掉全部的自己去全心全意的只愛一個人,江簫活這麼大,就只見過一個沈輕。
他知道,但他不能說。
他不能告訴他爸,他一直費心思討好的冷小子,心裡其實對他有著不亞於親子對親父的孺慕。他說了,他爸就會鬆懈,沈輕是個很敏感的人,而繼父是個蠢笨的老實人,說話稍微越界一點,都會像刺痛親兒子那樣去刺痛繼子的心。
親兒子會原諒不懂事的父親,繼子不會。
他也不能告訴沈輕,因為一個被很多人討厭的孤獨的孩子,需要一個無條件去包容他寵溺他的父親。
他其實知道很多事,但他只能自己憋著。
他高考報上M大以後,上頭的五萬塊獎學金就發了下來,他爸很高興,這麼多年來,第一回 沒帶沈靜沈輕,單另把他拉到外頭去下了個館子。
他也是高興的,以為他爸要跟他說些望子成龍心愿得成之類欣慰讚賞的話,席間父子倆對坐而望,相視一笑。
他在那一刻,特別想抱著他爸哭一場。
他真的憋的好辛苦。
他爸把菜單遞給他讓他隨便點,他點了一堆他爸愛吃的菜,但他不想談外人。他心裡有太多話想跟他爸講,他爸難得有一次肯這樣傾聽他,他為什麼要提那些讓他不痛快的事?
那陣子,無論鄉鎮還是省區,各大媒體網絡上都在報導著他的事,「省狀元」是個會發光的頭銜,他爸臉上也總驕傲的掛著笑,於是他就有些得意忘形的跟他爸講,他在未來的計劃和打算。
他說他知道大首都物價高,叫他爸不用操心他生活費的事兒,他誇下海口,說自己隨隨便便就能考個年級第一,獎學金除了他都沒人敢拿,他說他住了這麼多年的宿舍,人際關係什麼的最擅長了,他融進新集體也是分分鐘的事兒,叫他爸不用擔心,他還說他是省狀元,不會比M大別的學生差到哪兒去,他挺高興上大學不用在被別的科目拖累,現在可以學自己想學的英語了,等畢業有了出息,他還想帶著他爸去國外玩玩兒。
他其實還想跟他爸說,他一定要出人頭地,他要去找他親媽,讓他媽看看,她拋棄的兒子和丈夫,現在過得有多好。
不過他沒提他媽,因為他爸不喜歡。
他廢話很多,他爸笑臉憨憨的聽著他興高采烈巴拉巴拉扯了一堆,然後彎腰給他滿上了一杯酒,退回去的時候,他爸隨口問了句「我跟你媽打算在市里買一套房,你上頭下來的那錢,打算怎麼花啊?」
他接了他爸的酒,跟他爸碰了個杯。
一口全灌進了喉,嗆得滿眼都是淚。
他爸見他紅了眼,以為他生氣不願意,立刻又轉了話口說就隨便問問,安慰著他不要多想。
他直接就哭著笑出了聲。
他該怎麼跟對面那個很長時間沒有正經看過他的男人解釋,他在哭什麼?
他怨恨沈靜和沈輕,卻從不敢恨他爸,那是他唯一的親人,他會在心裡為這個人辯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