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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樣的老師,真好。
不僅如此,上張老師的課,還能聽到很多有趣的故事———
他會給大家講譚盾和石頭老人的故事,講石頭老人手裡拿兩塊小石頭,這麼敲……一邊手裡比畫著各種動作:this way,this way,this way,this way,all kinds of ways……就敲出了動人的音樂……
也會給大家講他那天下午,看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合奏鋼琴。兩個小孩並排坐在琴凳上,小女孩先彈,「咣———」地一聲很響,那個小男孩就仰起臉來,兩個眼睛亮亮的,像星星一樣,嘿———就覺得這個聲音怎麼這麼奇怪呀,那一瞬間,讓他好感動……
也會講他曾經在西藏,看到那些長滿野花的山崖,像印花布一樣好看,就走下車去,站在馬路邊上。忽然從車窗里傳來《青藏高原》那支歌,然後,他的眼淚「嘩———」地就下來了,司機在他身後不解地拍拍他的肩膀,問他怎麼了,他把手向後面一胡嚕,意思是別管他……
也會講有一天傍晚,他和一個詩人,一起去西湖邊散步,忽然起風了,風從那邊刮過來,湖水洶湧起來,兩個人站在那裡,褲腳全濕了,但是誰也沒有後退,要後退,他就不是我哥們了……他說,褲腳全濕了有什麼了不起?然後,詩人就開始大聲地朗誦詩,旁若無人,而他,正好帶著小提琴,就開始拉琴……哦,那一天傍晚,真的好像聽到了上帝的聲音,天空中張開一條裂縫,一道斜陽傾泄而下,世界好像水晶一樣純淨透明,心裡就充滿了那個旋律……
……但有時候,是音樂創造了我。張老師說著,聲音就哽咽起來,大家都分明感覺到他又哭了———他就低下頭摘下眼鏡,用手指勾去眼角的淚水,真想不到,這麼個50多歲的老教授竟然會當眾落淚。可是,一會兒,等他再次仰起臉來,他又一如既往地眉飛色舞,神采飛揚了。vivid,他說,我喜歡vivid這個詞,哪怕臨死時也是vivid,還有colorful,嗯,colorful……
貝多芬、莫扎特、格里格、舒伯特、李斯特、柴可夫斯基……就這麼一路聽了下來。每次,小雨上完張老師的課回來就顯得特別亢奮,在寢室里沒完沒了地和阿圓她們三個講———張老師今天又講了哪些曲子,又說了什麼什麼故事……可是阿圓們卻總是聽得那麼漫不經心,最多也只是勉為其難地笑笑。每當此時,小雨就會很悲哀地想———一個人的靈魂真的是蠻孤獨的,就連朝夕相處、最親密的朋友也……然後,韓嘉的臉就會無端地浮現在小雨眼前,唉———韓嘉,也只有那個韓嘉了。
曾經,小雨無數次地想要勸誘阿圓和她一起去上「古典音樂欣賞」,可是,阿圓就是不肯,死活也不肯,她說她是音盲,一聽古典音樂就頭大。無奈,小雨只好自己一個人去上課。可是,每次都會遇見韓嘉。常常,兩個人並肩坐著,卻誰也不和誰說話。可是,也不曉得為什麼,小雨忽然覺得,只是這麼並肩默默坐著,她和他之間———就有了一種默契。
這種默契,從那一天聽張老師講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陸交響曲》時就有感覺了。那一天,張老師問大家看過美國黑人作家亞歷克斯·哈里的小說《根》嗎?那些黑人被販賣到美國做奴隸,從非洲原始部落一下子進入到工業化的美國,他們卻一心只想回家,只想尋找心靈深處的根,他們設法從美國逃走,被捉回來了,綁在樹上鞭打;又逃走,又捉住,又打……最後砍掉他的一隻腳,還是要逃走,一代又一代。張老師講到這裡,停頓了很久,他眼裡有淚光……後來,美國奴隸解放了。他接下去說,黑人們終於一批又一批地坐船走了……1893年,德沃夏克初次踏上美國,看見一個老黑人,雙腿都被砍掉了,一頂破舊的帽子翻過來放在地上,老黑人在拉一支曲子,那是黑人靈歌《馬車從天上來》,他已經回不去了,可是他的靈魂還是想回家……那個曲子其實是很歡快的,一點也不悲傷,因為黑人們認為,人死了,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曲子是這樣的:咪嗦嗦咪來哆,來咪嗦咪來……後來,德沃夏克就把它作為副部第二主題寫進了第一樂章,來,大家再來完整聽一遍。說著,張老師的聲音已經哽咽。
音樂再度響起,小雨坐在那裡,早已感動得落淚,尤其是那一支長笛吹響黑人靈歌《馬車從天上來》的曲調之時,小雨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慄,淚水豐沛而下……太感動了,如果不是因為教室里有那麼多的人,小雨真想痛痛快快地流淚,讓靈魂在音樂聲中淨化、升華……
音樂停了,坐在小雨左手邊的那個男生,高聲地說著話,甚至還笑了,小雨不由撅了小嘴,心裡很惱他。右手邊的韓嘉忽然霍地轉過臉來,狠狠地瞪了那個男生一眼,小雨不由一怔,因為她瞥見韓嘉的眼中紅紅的,竟然也———充滿了淚水,像怕被別人看見似的,他立刻轉回頭去,一瞬間,就在那一瞬間,小雨恍然明白———卻原來,在這個世界上,靈魂真的能夠抵達另一個靈魂……
28. 小雨的信
小嬋也已經有男朋友了,是計算機系的博士。起初,小嬋說那個博士又瘦又小,長得又老相,眼睛還極端近視,心裡一點也不喜歡他。可是,人家至少是個博士,小嬋說,有這麼個人,她就可以向她媽交待了。
那個博士每天都來女生樓下等小嬋,是很痴心的一個人。小嬋說她不喜歡他,讓他以後不要等了。可是,他卻說,沒關係,只要我喜歡你就行了,只要你沒結婚,我都會一直對你好。小嬋問他,那你可不可以不要每天都來?可是,他說他做不到,還引用了《簡愛》里的一句話,好像是「我已經找到了,就再也不想失去」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