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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每隔三四天,天健來坐一會。曼倩注意到,除掉一次請她夫婦倆上館子以外,天健絕少在星期日來過。他來的時候,才叔總還在辦公室。曼倩猜想天健喜歡和自己在一起。這種喜歡也無形中增進她對自己的滿意。仿佛黯淡平板的生活里,滴進一點顏色,皺起些波紋。天健在她身上所發生的興趣,穩定了她搖動的自信心,證明她還沒過時,還沒給人生消磨盡她動人的能力。要對一個女人證明她可愛,最好就是去愛上她。在妙齡未婚的女子,這種證明不過是她該得的承認,而在已婚或中年逼近的女人,這種證明不但是安慰,並且算得恭維。選擇情人最嚴刻的女子,到感情上迴光返照的時期,常變為寬容隨便;本來決不會被愛上做她丈夫的男子,現在常有希望被她愛上當情人。曼倩的生命已近需要那種證明、那種恭維的時期。她自忖天健和她決不會鬧戀愛--至少她不會熱烈地愛天健。她並不擔憂將來;她有丈夫,這是她最有效的保障,對天健最好的防禦。她自己的婚姻在她和天健的友誼里天然的劃下一條界限,彼此都不能侵越。天健確討人喜歡--她心口相語,也不願對他下更著痕跡的評定,說他"可愛"--無怪才叔說他善交女友。想到天健的女友們,曼倩忽添上無理的煩惱,也許天健只當她是那許多"女朋友"中的一個。不,她斷不做那一類的女友,他也不會那樣對待她。他沒有用吃喝玩樂的手段來結交她。他常來看她,就表示他耐得住恬靜。天健來熟了以後,她屢次想把才叔說他的話問他,然而怕詞氣里不知不覺地走漏心坎里的小秘密,所以始終不敢詢問。這個秘密,她為省除丈夫的誤會起見,並不告訴才叔。因此,她有意無意地並不對才叔每次提起天健曾來瞧她。她漸漸養成習慣,隔了兩天,就準備(她不承認是希望)他會來,午飯後,總稍微打扮一下。雖然現在兩人見慣了,而每聽到他進門的聲音,總覺得震動,需要神速的大努力,使臉上不自主的紅暈在他見面以前褪淨。
她活著似乎有些勁了。過了個把月,已入冬天,在山城裡正是一年最好的時季。連續不斷的晴光明麗,使看慣天時反覆的異鄉人幾乎不能相信天氣會這樣渾成飽滿地好。日子每天在嫩紅的晨光里出世,在熟黃的暮色里隱退。並且不象北方的冬晴,有風沙和寒冷來掃興。山城地形高,據說入冬就有霧圍裹繞,減少空襲的可能性,市面也愈加熱鬧。一天,天健照例來了,只坐一會兒就嚷要走。曼倩說,時間還早,為什麼來去匆匆。天健道:"天氣好得使人心痒痒的,虧你耐得住在家裡悶坐!為什麼不一同上街走走?"
這一問把曼倩難倒了。要說願意在家裡悶著,這句話顯然違心,自己也騙不信。要跟天健作伴在大街上走,又覺得不甚妥當,旁人見了會說閒話,有些顧忌--這句話又不便對天健明說。結果只軟弱地答覆說:"你在這兒無聊,就請便罷。"
天健似乎明白她的用意,半頑皮、半認真的說:"不是我,是你該覺得枯坐無聊。我是常常走動的。同出去有什麼關係?不成才叔會疑心我拐走了你!"
曼倩愈為難了,只含糊說:"別胡扯!你去罷,我不留你。"
天健知道勉強不來,便走了。到天健走後,曼倩一陣失望,才明白實在要他自動留下來的。現在只三點多鐘,到夜還得好半天,這一段時間橫梗在前,有如沙漠那樣難於度越。本來時間是整片成塊兒消遣的,天健一去,仿佛鐘點分秒間抽去了脊樑,散漫成拾不完數不盡的一星一米,沒有一樁事能象線索般把它們貫串起來。孤寂的下午是她常日過慣的,忽然竟不能再忍受。才想起今天也不妨同天健出去,因為牙膏牙刷之類確乎該買。雖然事實上在一起的不是丈夫,但是"因公外出",對良心有個交代,對旁人有個藉口,總算不是專陪外人或叫外人陪著自己出去逛街的。
過一天,天氣愈加誘人地好。昨日的事還有餘力在心上蕩漾著,曼倩果然在家坐不住了。上午有家事須料理;防空的虛文使店家到三點後才開門。曼倩午後就一個人上街去。幾天沒出來,又新開了好幾家鋪子,都勉強模仿上海和香港的店面。曼倩站在一家新開的藥房前面,看櫥窗里的GG樣品,心裡盤算著進去買些什麼。背後忽有男人說話,正是天健的聲音。她對櫥窗的臉直燒起來,眼前一陣糊塗,分不清櫥窗里的陳設,心象在頭腦里舂,一時幾乎沒有勇氣回過臉去叫他。在她正轉身之際,又聽得一個女人和天健說笑,她不由自主,在動作邊緣停下來。直到腳步在身畔過去,才轉身來看,只見天健和一個女人走進這家藥房。這女人的側面給天健身體擋著,只瞧見她的後影,一個能使人見了要追過去看正面的俏後影。曼倩恍然大悟,斷定是"航空母艦"。頓時沒有勇氣進店,象逃避似的迅速離開。日用化妝品也無興再買了,心上象灌了鉛的沉重,腳下也象拖著鉛,沒有勁再步行回家,叫了洋車。到家平靜下來,才充分領會到心裡怎樣難過。她明知難過得沒有道理,然而誰能跟心講理呢?她並不恨天健,她只覺得不舒服,好象識破了一月來的快活完全是空的--不,不是空的,假使真是空的,不會變成這樣的滋味。她希望立刻看見天健,把自己沸亂的靈魂安頓下去。今天親眼瞧見的事,似乎還不能相信,要天健來給她證明是錯覺。總之,天健該會向她解釋。但今天他不會來了,也許要明天,好遠的明天!簡直按捺不住心性來等待。同時首次感到虧心,怕才叔發現自己的變態。那晚才叔回家,竟見到一位比平常來得關切的夫人,不住的向他問長問短。曼倩一面談話,一面強制著煩惱,不讓它冒到意識面上來。到睡定後,又怕失眠,好容易動員了全部心力,扯斷念頭,放在一邊,暫時不去想它,象熱天把吃不完的魚肉擱在冰箱裡,過一夜再說。明天醒來,昨夜的難受仿佛已在睡眠時溜走。自己也覺得太可笑了,要那樣的張大其事。天健同女人出去玩,跟自己有什麼相干?反正天健就會來,可以不露聲色地借玩笑來盤問他。但是一到午後,心又按捺不住,坐立不定地渴望著天健。那天午後,天健竟沒來。過了一天又一天,天健也不來,直到第五天,他還沒來。彼此認識以後,他從沒有來得這樣稀。曼倩忽然想,也許天健心血來潮,知道自己對他的心理,不敢再來見面。然而他怎會猜測到呢?無論如何,還是絕瞭望,乾脆不再盼他來罷。曼倩領略過人生的一些諷刺,也了解造物會怎樣捉弄人。要最希望的事能實現,還是先對它絕望,準備將來有出於望外的驚喜。這樣絕望地希望了三天,天健依然蹤跡全無。造物好象也將錯就錯,不理會她的絕望原是戴了假面具的希望,竟讓它變成老老實實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