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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倩到了家,穿過小天井,走進兼作客室和飯室的中間屋子,折入鋪磚的臥房。老媽子回到灶下繼續去煮晚飯;好象一切粗做的鄉下人,她全不知道奶奶回來,該沏茶倒水去侍候。曼倩此刻也懶跟任何人對答。心上亂糟糟的,沒有一個鮮明輪廓的思想。只有皮膚上零碎的部分,象給天健吻過的面頰和嘴唇,還不肯褪盡印象,一處處宛如都各自具有意識,在周身睏倦感覺之外獨立活動。舊式明角窗的屋子裡,這時候早已昏黑。曼倩倒願意這種昏黑,似乎良心也被著夜的掩庇,不致赤裸裸地象脫殼的蝸牛,一無隱遁。她也不開電燈,其實內地的電燈只把暗來換去黑,仿佛是夜色給水沖淡了。曼倩在椅子上坐定,走路的熱從身子裡泛出來,覺得方才和天健的事簡直不可相信,只好比夢面上的浮雕。她想在床上和衣歇一會,定定神;然而她畢竟是女人,累到這樣,還要換掉出門的衣服才肯躺下。這皮大衣快褪毛了,這襯絨旗袍顏色也不新鮮了。去年夏天以後,此地逐漸熱鬧。附隨著各處撤退的公共事業,來了不知多少的時髦太太和小姐,看花了本地人的眼睛。曼倩身上從裡到外穿的還是嫁時衣,未嘗不想添些時裝。然而她賠嫁的一筆款子,早充逃難費用,才叔現在的月入只夠開銷,哪有錢稱她心做衣服呢?她體諒她丈夫,不但不向他要求,並且不讓他知道。是的,結婚兩年多了,她沒有過著舒服日子。她耐心陪才叔吃苦,把驕傲來維持愛情,始終沒向人怨過。這樣的妻子,不能說她對不住丈夫。
應該說,丈夫對不住她。在訂婚以前,曼倩的母親就說才叔騙了她的寶貝女兒,怪她自己的丈夫引狼入室。曼倩的女伴們也說曼倩聰明一世,何以碰到終身大事,反而這樣糊塗。但是哪一個母親不事先反對女兒自由揀中的男人呢?少年人進大學,準備領學位之外,同時還準備有情人。在強迫寄宿的大學裡,男女間的隔離減縮了,而且彼此失掉家庭背景的襯托,交際時只認識本人。在學校里,這種平等社交往往產生家庭里所謂錯配。何況愛情相傳是盲目的,要到結婚後也許才會開眼。不過愛情同時對於許多學生並不盲目;他們要人愛,尋人愛,把愛獻給人,求人布施些殘餘的愛,而愛情似乎看破他們的一無可愛,不予理會--這也許反證愛情還是盲目的,不能看出他們也有可愛之處。所以,男女同學不但增加自由配合的夫婦,並且添了無數被戀愛淘汰下來的過時獨身者,尤其是女人。至少她們沒有象曼倩肯錯配了誰!
曼倩是個不甚活潑的慢性格兒。所以她理想中的自己是個雍容文靜的大家閨秀。她的長睫毛的眼睛、蛋形的臉、白里不帶紅的面色、瘦長的身材,都宜於造成一種風韻淡遠的印象。她在同學裡出了名的愛好藝術,更使喜歡她的男學生從她體態里看出不可名言的高雅。有人也許嫌她美得太素淨,不夠葷;食肉者鄙,這些粗坯壓根兒就不在曼倩帶近視的彎眼睛裡。她利用天生羞縮的脾氣,養成落落自賞的態度。有人說她驕傲。女人的驕傲是對男人精神的挑誘,正好比風騷是對男人肉體的刺激。因此,曼倩也許並不象她自己所想的那麼淡雅,也有過好幾個追求她的人。不過曼倩是個慢性子,對男人的吸力也是幽緩的、積漸的。愛上她的人都是多年的老同學,正因為同學得久了,都給她看慣了,看熟了,看平常了,喚不起她的新鮮的反應。直到畢業那年,曼倩還沒有情人。在沉悶無聊的時候,曼倩也感到心上的空白,沒有人能為她填,男女同學的機會只算辜負了,大學教育也只算白受了。這時候,憑空來個才叔。才叔是她父親老朋友的兒子,因為時局關係,從南方一個大學裡到曼倩的學校來借讀。她父親看這位老世侄家境不甚好,在開學以前留他先到家裡來住。並且為他常設個榻,叫他星期日和假日來過些家庭生活。在都市裡多年的教育並未完全消磨掉才叔的鄉氣,也沒有消磨掉他的孩子氣。他天真的鹵莽、樸野的斯文,還有實心眼兒的伶俐,都使他可笑得可愛。曼倩的父親叫曼倩領才叔到學校去見當局,幫他辦理手續。從那一天起,她就覺得自己比這個新到的鄉下大孩子什麼都來得老練成熟,有一種做能幹姊姊的愉快。才叔也一見面就親昵著她,又常到她家去住。兩人混得很熟,仿佛是一家人。和才叔在一起,曼倩忘掉了自己慣常的矜持,幾乎忘掉了他是有挑誘潛能的男人,正好象舒服的腳忘掉還穿著鞋子。和旁的男友在一起,她從沒有這樣自在。本是家常的要好,不知不覺地變成戀愛。不是狂熱的愛,只是平順滑溜的增加親密。直到女同學們跟曼倩開玩笑,她才省覺自己很喜歡才叔。她父母發見這件事以後,家庭之間大起吵鬧,才叔嚇得不敢來住。母親怪父親;父親罵女兒,也怪母親;父親母親又同罵才叔,同勸女兒,說才叔家裡窮,沒有前途。曼倩也淌了些眼淚,不過眼淚只使她的心更堅決,宛如麻繩漬過水。她父母始則不許往來,繼則不許訂婚,想把時間來消耗她的愛情。但是這種愛情象習慣,養成得慢,也象慢性病,不容易治好。所以經過兩年,曼倩還沒有變心,才叔也當然耐心。反因親友們的歧視,使他倆的關係多少減去內心的豐富,而變成對外的團結,對勢利輿論的攻守同盟。戰事忽然發生,時局的大翻掀使家庭易於分化。這造就大批寡婦鰥夫的戰爭反給予曼倩倆以結婚的機會。曼倩的父母親也覺得責任已盡,該減輕干係。於是曼倩和才叔草草結婚,淡漠地聽了許多"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祝詞,隨著才叔做事的機關輾轉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