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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春天,敵機第一次來此地轟炸。炸壞些房屋,照例死了幾個不值一炸的老百姓。這樣一來,把本市上上下下的居民嚇壞了;就是天真未鑿的土人也明白飛機投彈並非大母雞從天空下蛋,不敢再在警報放出後,聚在街頭仰面拍手叫嚷。防空設備頓時上勁起來。地方報紙連一接二發表社論和通信,說明本市在抗戰後方的重要性,該有空軍保衛。也有人說,還是不駐紮飛機的好,免得變成軍事目標,更惹敵人來炸--然而這派議論在報上是不反映的。入夏以後,果然本市有了航空學校,辟了飛機場,人民也看慣了本國飛機在天空的迴翔。九月秋深,一天才叔回家,說本地又添一個熟人,並且帶點兒親。航空學校里有才叔一位表弟,今天到辦公處來拜訪他。才叔說他這位表弟從小就愛淘氣,不肯好好念書,六七年不見,長得又高又大,幾乎不認得了,可是說話還是嘻皮笑臉的胡鬧,知道才叔已結婚,說過一兩天要來"認"新表嫂呢--
"我們要不要約他來便飯?"才叔順口問。
曼倩不很熱心地說:"瞧著罷。他們學航空的人,是吃慣用慣玩慣的,你請吃飯,他未必見情。咱們已經大破費了,他還是吃得不好,也許挨餓呢。何苦呢?與其請吃不體面的飯,還是不請好。他多半是隨說著罷了;他看過你,就算完了。這種人未必有工夫找到咱們家來。"
才叔瞧他夫人這樣水潑不上,高興冷去了一半,忙說:"我們就等著罷。他說要來的,向我問了地址。他還說,風聞你是美人,又是才女,'才貌雙全',非見不可--跟我大開玩笑呢。"
"哼!那麼請他不用來。我又老又丑,只算你的管家婆子!給他見到,不怕丟盡了臉!"
正文:
雖然是高山一重重裹繞著的城市,春天,好象空襲的敵機,毫無阻礙地進來了。說來可憐,這乾枯的山地,不宜繁花密柳;春天到了,也沒個寄寓處。只憑一個陰濕蒸悶的上元節,緊跟著這幾天的好太陽,在山城裡釀成一片春光。老晴天的空氣里,織滿山地的忙碌的砂塵,烘在傍晚落照這中,給春光染上熟黃的暈,醇得象酒。正是醒著做夢、未飲先醉的好時光。
曼倩從日光留戀著的大街,轉進小巷。太陽的氣息早在巷裡斂盡。薄暮的春寒把她警覺,才知道迷迷糊糊地已到寓處。路不知怎樣走的,兩腿好酸。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使她腳痛,同時使她擔心;因為她穿的高跟鞋還是前年路過香港買的,她到內地前最後的奢侈品。她懊悔沒有讓天健為她雇了洋車回來。然而經過今天的事,她還能接受天健的獻殷勤麼?這不是對天健表示,他的舉動獲得自己事後的默許麼?天健要這般解釋的,他正是這種人!一面想著,曼倩疲乏地經過巷口人家,看見自己院子的那垛土圍牆。在這磚瓦稀罕的地方,土牆原是常事。但是比襯了鄰居的磚牆石牆,這個不自知寒窘的土牆曾使它的主婦好多次代為抱愧。當初租屋時,曼倩就嫌這垛牆難看,屋主見她反對,願意減少租金;就為這垛牆,這所屋反而租成了。到最近,她才跟土牆相安,接受了它的保衛。她丈夫才叔對於這粗朴的泥屏,不但接受,並且擁護、夸傲、頌讚--換句話說,不肯接受,要用話來為它粉飾。每有新到的朋友上門,她總聽他笑呵呵說:"這圍牆看上去很古樸,住慣都市裡洋房的人更覺得別有風味,所以我一看就中意。同巷孩子又多,鄰居的白粉牆上給他們塗滿鉛筆字,還有畫啦!可是我這泥牆,又黑又糙,他們英雄無用武之地。上次敵機轟炸以後,警察局通知市民把粉牆刷黑。我們鄰居怕吃炸彈,拖泥帶水,忙個不了。只有我這圍牆是天然保護色,將就得過,省去我不少麻煩。否則,我們雇匠人來刷黑了,房東還是不肯認帳,我們得掏自己腰包。鄰居的圍牆黑了不多時,你看小孩子又縱橫倒豎用粉筆書畫滿了。只等於供給他們一塊大黑板,真不上算!"說到此,客人當然加進去笑;假使曼倩陪著招待,她出於義務地也微笑。才叔只忘記提起,小孩子們因為他牆上無地下筆,便在他板門上大大小的寫了好多"徐寓",多少仿著貼在門高處紅紙上他所寫那兩個字的筆意。這一點,新來的客人當然也不便補充。
曼倩推推門,雇用的本地老媽子在門裡粗聲大氣地問:"哪一個?"曼倩進來,順口問:"先生回來麼?"老媽子答說還未。這是曼倩意料中的回答,然而曼倩今天聽了,心上一陣寬舒。她惴惴地怕才叔已先在家,會問她到哪裡去。她還沒想出撒一個最經濟而極圓滿的慌。當著他的面用話來騙他,比背了他做虧負他的事,似乎繁難得多。她明知近來本市一切機關為防正午有空襲起見,延到三點後開始辦公,她丈夫要到上火後好半天才會回來。但是天下難保沒有意外,因為她適才就遇到意外。真的,她今天午後和天健相見,沒準備有那樣的收場。不錯,她鼓勵天健來愛慕自己,但是她料不到天健會主動地強迫了自己。她只希望跟天健有一種細膩、隱約、柔弱的情感關係,點綴滿了曲折,充滿了猜測,不落言詮,不著痕跡,只用觸鬚輕迅地拂探彼此的靈魂。對於曼倩般的女人,這是最有趣的消遣,同時也是最安全的;放著自己的丈夫是個現成的緩衝,防止彼此有過火的舉動。她想不到天健竟那樣直捷。天健所給予她的結實、平凡的肉體戀愛只使她害怕,使她感到超出希望的失望,好比腸胃嬌弱的人,塞飽了油膩的東西。假使她知道天健會那樣動蠻,她今天決不出去,至少先要換過裡面的襯衣出去。想到她身上該洗換的舊襯衣,她還面紅耳赤,反比方才的事更使她慚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