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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說,丈夫對不住她。在訂婚以前,曼倩的母親就說才叔騙了她的寶貝女兒,怪她自己的丈夫引狼入室。曼倩的女伴們也說曼倩聰明一世,何以碰到終身大事,反而這樣糊塗。但是哪一個母親不事先反對女兒自由揀中的男人呢?少年人進大學,準備領學位之外,同時還準備有情人。在強迫寄宿的大學裡,男女間的隔離減縮了,而且彼此失掉家庭背景的襯托,交際時只認識本人。在學校里,這種平等社交往往產生家庭里所謂錯配。何況愛情相傳是盲目的,要到結婚後也許才會開眼。不過愛情同時對於許多學生並不盲目;他們要人愛,尋人愛,把愛獻給人,求人布施些殘餘的愛,而愛情似乎看破他們的一無可愛,不予理會--這也許反證愛情還是盲目的,不能看出他們也有可愛之處。所以,男女同學不但增加自由配合的夫婦,並且添了無數被戀愛淘汰下來的過時獨身者,尤其是女人。至少她們沒有象曼倩肯錯配了誰!
曼倩是個不甚活潑的慢性格兒。所以她理想中的自己是個雍容文靜的大家閨秀。她的長睫毛的眼睛、蛋形的臉、白里不帶紅的面色、瘦長的身材,都宜於造成一種風韻淡遠的印象。她在同學裡出了名的愛好藝術,更使喜歡她的男學生從她體態里看出不可名言的高雅。有人也許嫌她美得太素淨,不夠葷;食肉者鄙,這些粗坯壓根兒就不在曼倩帶近視的彎眼睛裡。她利用天生羞縮的脾氣,養成落落自賞的態度。有人說她驕傲。女人的驕傲是對男人精神的挑誘,正好比風騷是對男人肉體的刺激。因此,曼倩也許並不象她自己所想的那麼淡雅,也有過好幾個追求她的人。不過曼倩是個慢性子,對男人的吸力也是幽緩的、積漸的。愛上她的人都是多年的老同學,正因為同學得久了,都給她看慣了,看熟了,看平常了,喚不起她的新鮮的反應。直到畢業那年,曼倩還沒有情人。在沉悶無聊的時候,曼倩也感到心上的空白,沒有人能為她填,男女同學的機會只算辜負了,大學教育也只算白受了。這時候,憑空來個才叔。才叔是她父親老朋友的兒子,因為時局關係,從南方一個大學裡到曼倩的學校來借讀。她父親看這位老世侄家境不甚好,在開學以前留他先到家裡來住。並且為他常設個榻,叫他星期日和假日來過些家庭生活。在都市裡多年的教育並未完全消磨掉才叔的鄉氣,也沒有消磨掉他的孩子氣。他天真的鹵莽、樸野的斯文,還有實心眼兒的伶俐,都使他可笑得可愛。曼倩的父親叫曼倩領才叔到學校去見當局,幫他辦理手續。從那一天起,她就覺得自己比這個新到的鄉下大孩子什麼都來得老練成熟,有一種做能幹姊姊的愉快。才叔也一見面就親昵著她,又常到她家去住。兩人混得很熟,仿佛是一家人。和才叔在一起,曼倩忘掉了自己慣常的矜持,幾乎忘掉了他是有挑誘潛能的男人,正好象舒服的腳忘掉還穿著鞋子。和旁的男友在一起,她從沒有這樣自在。本是家常的要好,不知不覺地變成戀愛。不是狂熱的愛,只是平順滑溜的增加親密。直到女同學們跟曼倩開玩笑,她才省覺自己很喜歡才叔。她父母發見這件事以後,家庭之間大起吵鬧,才叔嚇得不敢來住。母親怪父親;父親罵女兒,也怪母親;父親母親又同罵才叔,同勸女兒,說才叔家裡窮,沒有前途。曼倩也淌了些眼淚,不過眼淚只使她的心更堅決,宛如麻繩漬過水。她父母始則不許往來,繼則不許訂婚,想把時間來消耗她的愛情。但是這種愛情象習慣,養成得慢,也象慢性病,不容易治好。所以經過兩年,曼倩還沒有變心,才叔也當然耐心。反因親友們的歧視,使他倆的關係多少減去內心的豐富,而變成對外的團結,對勢利輿論的攻守同盟。戰事忽然發生,時局的大翻掀使家庭易於分化。這造就大批寡婦鰥夫的戰爭反給予曼倩倆以結婚的機會。曼倩的父母親也覺得責任已盡,該減輕干係。於是曼倩和才叔草草結婚,淡漠地聽了許多"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祝詞,隨著才叔做事的機關輾轉到這裡。
置辦內地不易得的必需品,收拾行李,省錢的舟車旅行,尋住處,借和買家具,雇老媽子,回拜才叔同事們的太太,這樣忙亂了一陣,才算定下來。新婚以後,只有忙碌,似乎還沒工夫嘗到甜蜜。嫁前不問家事的她,現在也要管起柴米油鹽來。曼倩並不奢華,但她終是體面人家的小姐。才叔月入有限,儘管內地生活當初還便宜,也覺得手頭不寬。戰事起了才一年,一般人還沒窮慣。曼倩們恰是窮到還要諱窮、還可以遮飾窮的地步。這種當家,煞費曼倩的苦心。才叔當然極體恤,而且極抱歉。夫婦倆常希望戰事快結束,生活可以比較優閒些。然而曼倩漸漸發現才叔不是一個會鑽營差使、發意外財的能幹丈夫。他只會安著本分,去磨辦公室里比花岡石更耐久的〔木台〕角。就是戰事停了,前途還很渺茫。才叔的不知世事每使她隱隱感到缺乏依傍,自己要一身負著兩人生活的責任,沒個推託。自己只能溫和地老做保護的母親,一切女人情感上的奢侈品,象撒嬌、頑皮、使性子之類,只好和物質上的奢侈品一同禁絕。才叔本人就是個孩子,他沒有這樣寬大的懷抱容許她倒在裡面放刁。家事畢竟簡單,只有早起忙些。午飯後才叔又上辦公室,老媽子在院子裡洗衣服,曼倩閒坐在屋子裡,看太陽移上牆頭,受夠了無聊和一種無人分攤的岑寂。她不喜歡和才叔同事們的家眷往來,講奶奶經。在同地做事也有好多未嫁時的朋友,但男的當然不便來往,女的嫁的嫁了,不嫁的或有職業,或在等嫁,都忙著各人切身的事。又因為節省,不大交際,所以過往的人愈變愈少。只到晚上或星期末,偶有才叔的朋友過訪;本不來看她,她也懶去應酬。她還愛看看書,只恨內地難得新書,借來幾本陳舊的外國小說,鋪填不滿一天天時間和靈魂的空缺。才叔知道她氣悶,勸她平時不妨一人出去溜達溜達。她閒得熬不住了,上過一次電影院,並非去看電影,是去看什麼在內地算是電影。演的是斑駁陸離的古董外國片子,場子裡長板凳上擠滿本地看客。每到銀幕上男女接吻,看客總哄然拍手叫著:"好哇!還來一個嗎!"她回來跟才叔說笑了一會,然而從電影院帶歸的跳虱,咬得她一夜不能好睡。曼倩嚇得從此不敢看戲。這樣過了兩年,始終沒有孩子。才叔同事的太太們每碰到她就說:"徐太太該有喜啦!"因為曼倩是受過新教育、有科學常識的女子,有幾位舊式太太們談起這事,老做種種猜測。"現在的年輕人終是貪舒服呀!"她們彼此涵意無窮地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