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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剛剛完成的長篇《最後一個匈奴》中,試圖對這種人類類型心理進行分析。小說曾經有一個題記,看過病危的路遙後,我對命運的這種不公正勃然大怒,換了另外一句話用作題記,以志我對命運的蔑視和死亡的抗議,這句話是,"讓我像白天鵝歌盡而亡! "我節省下來的這原來的題記,我將它獻出來,寫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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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節:第二輯憶念(11)
"在這個地球偏僻的一隅,生活著一群有些奇特的人們。他們固執、他們天真善良。他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他們自命不凡以至目空天下。他們大約有些神經質。他們世世代代做著英雄夢想,並且用自身去創造傳說。他們是斯巴達克和堂吉訶德性格的奇妙結合。他們是生活在這塊高原的最後的騎士,儘管胯下的座騎已經在兩千年前走失,他們把死亡叫作"上山",把出生叫作"落草",把生存過程本身叫作"受苦"。"
10、寫到這裡,我不能不遺憾地認為,在一切金子般閃閃發光的優點之外,路遙有一個最大的不足,這就是欲望太多。他不明白該放鬆時要堅決地放鬆。他不明白人生只能幹成一件事情。他不明白不要去同時去追兩隻兔子這個道理。結果,兔子沒有追到,自己倒先累病了。這樣,使他很難與周圍的環境達到和諧相處。我想,苦難的童年帶給他許多優良品質之外,這也是帶給他的缺點。陝北是一塊"聖人布道此處偏遺漏"的土地,這帶給了這人類一群生機勃勃的創造精神和斯巴達克式堂吉訶德式的浪漫激情,但同時,它讓我們少了點中庸之道。大得而小失,如此而已。
11、我的尊敬的朋友路遙活著的時候,有一天,他對著這個世界說;"誰能夠評論我呢!"我說:"有一天讓我評論吧!"他說:"也許,你能夠評論的!"那麼,現在,我懷著無限的愛心和兄弟之情,懷著一種歷史唯物主義的嚴肅態度,用我的形式評論你和總結你,你能接受嗎我為什麼不在你活著的時候為你說這些話呢不管你當時高興不高興,我此刻想。
讓我們哭泣吧。如果不會哭泣,那麼因為路遙之死,讓我們學習哭泣,以便用哭泣作為武器來應付這個蒼涼世界。烏訥木諾說:"我們必須學會哭泣。也許,這是人類最高的智慧。"我們的哭泣當然主要是為了死者,但是,也有一半原因是為了尚且混跡於塵世、被種種瑣碎人生任務所糾纏的我們。我們將在哭泣中暫時忘卻了痛苦,繼續行走,至於我來說,我希望這篇短文完成以後,我的手捉起筆來不再顫抖。
"先走為神",這句話是我從街頭那曬太陽的老漢那裡逮來的。這句飽含深意大智大慧的話令我驚訝不已,陝北人那種知生知死的達觀態度,通過這句話用平靜的口吻說出來了。這句話令我的哀痛減弱了許多。那麼,這樣說,先走的路遙是幸福的,讓我們節哀,並請所有為路遙之死而痛苦的朋友們節哀。
路遙兄,你的靈魂願意棲息在這塊黃金高原的哪一個山頭呢請嗩吶吹奏起來,請引魂杆高張起來,且讓我扶你上山。
1992年12月1日夜至2日凌晨急就於延安
悼路遙
史鐵生
我當年插隊的地方,延川,是路遙的故鄉。
我下鄉,他回鄉,都是知識青年,那時我在村里餵牛,難得到處去走,無緣見到他,我的一些同學見過他,驚訝且嘆服地說那可真正是個才子,說他的詩、文都作得好,說他而且年輕,有思想有抱負,說他未來不可限量,後來我在《山花》上見他的作品,暗自讚嘆,那時我既未做文學夢,也未及去想未來,渾渾噩噩,但我從小喜歡詩、文,便十分地羨慕他,十分的羨慕很可能就接近著嫉妒。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北京,其時我已經坐上了輪椅,路遙到北京來,和幾個朋友一起來看我,坐上輪椅我才開始做文學夢,最初也是寫詩,第一首成形的詩也是模仿了信天游的形式,自己感覺寫得很不像話,沒敢拿給路遙看。那天我們東聊西扯,路遙不善言談,大部分時間裡默默地坐著和默默地微笑,那默默之中,想必他的思緒並不停止,就像陝北的黃牛,停住步伐的時候便去默默地咀嚼,咀嚼人生。此後不久,他的名作《人生》便問世,從那小說中我又聽見陝北,看見延安。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西安,在省作協的院子裡,那是1984年,我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回陝北看看,路過西安,在省作協的招待所住了幾天,見到路遙,見到他的背有些駝,鬢髮也有些白,並且一支接一支抽菸,聽說他正在寫長篇,寢食不顧,沒日沒夜地干,我提醒他注意身體,他默默地微笑,我再說,他還是默默地微笑,我知道我的話沒用,他肯定以默默的微笑抵擋了很多人的勸告了,那默默的微笑,料必是說,命何足惜?不苦其短,苦其不能輝煌。我至今不能判斷其對錯,唯再次相信"性格即命運"。然後我們到陝北去了,在路遙、曹谷溪、省作協領導李若冰和司機小李的幫助下,我們的那次陝北之行非常順利,快樂。
第52節:第二輯憶念(12)
第三次見到他,是在電視上,"正大綜藝"節目裡。主持人介紹那是路遙,我沒理會,以為是另一個路遙,主持人說這是《平凡的世界》的作者,我定睛細看,心重重地一沉,他竟是如此的蒼老了,若非依舊默默地微笑,我實在是認不出他了,此前我已聽說他患了肝病,而且很重,而且仍不在意,而且一如既往筆耕不輟奮爭不已。但我怎麼也沒料到,此後不足一年,他會忽然離開這個平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