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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無以排解的悲痛發自最深切的惋惜。42歲,一個剛剛走向成熟的作家的死亡意味著什麼。本來,我們完全可以自信地期待,屬於路遙的真正輝煌的歷程才剛剛開始。我們深沉的惋惜正是出自對一個文學大省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文學事業的無法彌補的損失。

    第42節:第二輯憶念(2)

    一切已不能挽回於萬一。所有期待即使是自信的有把握的,也都在五天前的那個早晨被徹底粉碎了。然而我們就路遙截止到1992年11月17日早晨8時20分的整個生命歷程來估價,完全可以說,他不僅是我們這個群體而在更廣泛的中國當代中青年作家中,也是相當出色相當傑出的一個。就生命的歷程而言,路遙是短暫的;就生命的質量而言,路遙是輝煌的。能在如此短暫的生命歷程中創造出如此輝煌如此有聲有色的生命的高質量,路遙是無愧於他的整個人生的,無愧於哺育他的土地和人民的。

    以路遙的名義,陝西作協寄望於這個群體的每一個年輕或年長的弟兄,努力創造,為中國文學的全面繁榮而奮爭。只是在奮爭的同時,千萬不可太馬虎了自己,這肯定也是路遙的遺訓。

    路遙同志,你走完了短暫而又光輝的"人生"之旅,願你的靈魂在"平凡的世界"里的普通勞動者中間和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上得到安息!

    1992年11月21日

    寫給遠去的路遙

    白描

    明天你就要去三兆,在那個人生的最後驛站接受人們送別,然後走向遠方。是的,我寧願將你此去看作是一次遠行,而不願相信你是真的訣別了這個世界。

    17日下午,突然接到李秀娥和曉雷從西安打來的長途電話,秀娥聲音哽咽,說你去了。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接著是曉雷沉重的聲音,將這個殘忍的事實確鑿地又重複一遍。哀痛和悲涼頓時潮水般溢滿我的身上,熱淚止不住奪眶而出。

    僅僅16天前,11月1日,我公差回西安,還曾去醫院看望你。知道你突然病倒的消息是《延河》的小張、小許打電話告訴我的。那是9月1日,一個秋風蕭瑟的日子。我當即趕到郵局向你發出電報,希望你能鼓起勇氣信心戰勝疾病。你生就是名出色的鬥士,你的精神和毅力總讓人佩服,我不相信會有什麼病魔能擊倒你。可是在醫院裡看到你虛弱的樣子,我的心顫抖了。你看到我眼圈也紅了,很大一顆淚珠從眼角滾下。我們執手相看淚眼,許多說不出的話語都在這四目對視中傾吐。你終歸是要強的,很快振作起精神,說你的感覺慢慢好起來,發誓似的說道:"我一定要站起來!"我不懷疑你的話,熟識你的人都知道,你擁有比鋼鐵更強硬的意志。學生時代的你酷愛摔跤,跤場上有勝有負,這次與你交手的是疾病,你被摔倒了,你自然不會輕易認輸。你會重新站起來的,你會贏得這場角斗。

    那天天空飄灑著細雨。初冬的雨已有了寒意,從病房探望你出來,心情沉重而恍惚,只覺身上一陣陣冷。你說等病情再好一點就出院,問我臨潼部隊療養院的條件怎麼樣,因我在那裡療養過,你說你很想每天都在那裡的溫泉池子裡泡一泡。這構想無疑是樂觀的。可是在說到你發病住院前的心態時,我的心卻在寒森森的感覺中抽搐。我知道你是乘坐剛開通的火車去延安時病倒的,離開西安時看去還好端端一個人,誰知到了延安你竟無力走出車廂,是《延安報》的朋友將你背下車的。住進醫院,便查出是肝硬化腹水,不幾天工夫體重近180斤的你迅速消瘦到不足120斤。你對我說,其實你早已知道自己病得不輕,你絕望地猜測是肝癌,你之所以強扶病體奔向延安,為的就是在那塊生你養你的土地上尋找一處合適地點,最好是片遠離人煙的僻靜小樹林,將身體用白布一裹,靜靜躺下,然後悄悄地走向另一個世界。真是一種殘酷的浪漫!你為何如此構思這淒涼的歸宿難道這算是一種從容坦然平靜麼

    事實上,你是很不甘心地猝然而去的。誰也沒想到你會走得這麼突然,包括你本人。就在昨天,陝西作協的同志又打電話告訴我說,你對身後之事未留下任何遺言,而你有多少牽腸掛肚的事需要作番交待呀。大家都將希望寄託於現代醫學科學,很願意迷信大夫,可是迷信粉碎,希望落空。人世間的事情就常常這樣無視人的意志。這意志可以移山填海可以上天入地,可以建設想建設的毀滅想毀滅的,唯獨難以掌握無常的生命之舟。人是這麼神勇強大,又是這樣虛弱悲慘!

    第43節:第二輯憶念(3)

    你從陝北那塊土地走出還不到二十年。你是帶著生活的豐厚饋贈走向一個新天地的,這饋贈里最沉甸甸的禮物便是苦難。陝西許多中青年作家都經歷過苦難,平凹、忠實、志安、京夫……記得有次陝西文學界創作會議,夜晚,我們聚在一起,話題扯到生活給予人的磨難,大家講著各自的經歷,講著以往許多不堪回首的事情,說到動情處,我們眼裡淚光閃閃。這些人中,尤以你的經歷最為坎坷。你7歲時,父母因無力撫養眾多子女,便將你從老家清澗送與延川大伯家去做兒子。在貧窮與飢餓中你艱難又頑強地長大。你說幼時的你只有在冰天雪地的冬季才能穿上鞋,說你已長得很大了,還沒有穿過一條新褲子。上學後,別的孩子擁成堆兒耍鬧,你卻孤零零遠遠躲開--你的褲子是破的,不敢到人前去。放學後,回到村里那些沒上學的光屁股娃娃中間,你才感到自然舒坦,才敢無拘無束盡情玩耍。在你的印象中,你的童年從沒吃過一頓飽飯,你那時常常呆想的就是:人要是啥時候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該多好!對於這些苦難你銘心刻骨,你珍視生活的這份饋贈,它使你懂得了生活,懂得了最普通的人的命運、感情和希冀。你是從苦難的普通勞動者中間走出來的,你對他們的感情是一種滲透到血脈里的感情,這感情牢固地根植於你的心裡,最終又頑強地從你身上體現出來。《人生》問世後,許多讀者曾經問你:那個不識字的農村姑娘劉巧珍,還有光棍漢德順爺,是你想像出來的還是有生活原型面對這種提問你總感到很難幾句話說清。你的每部作品,都儘可能調動自己的生活積累,最大限度地融進自己的人生體驗。當你穿著破褲子在村頭出現時,那些不曾上過學在家以燒火和針線為功課的女孩子,你的小夥伴,就會把你拉過去替你將破洞縫上。儘管走不了幾步,剛縫上的地方又會開線,可你依然充滿感激。熬過漫長的冬天,荒禿禿的山溝里突然出現了彩霞一樣的杏花,你便滿心歡喜,天天去杏樹下觀望。山溝綠了,杏花謝了,青青的小杏長出來了。直到有一天,你再也按捺不住焦急的性子,攀上樹去,摘下幾個青杏,雙手捧著,翻溝爬坡找見為你補過褲子的女孩子,把杏兒送給她。青杏兒被汗手攥成了烏突突的顏色,可是女孩子很高興,咬一口,酸得直皺眉頭,她和你卻甜甜地笑了。你進城後,這些女孩子也都嫁了人。你每次回家,看到她們變得那樣蒼老,她們的孩子又穿上了像你當年身上那樣的褲子,你的心裡就湧出一股複雜難言的感覺。你發誓要寫出這些婦女,要讓人們都了解她們的善良,她們的美好。所以,當讀者興趣濃濃地詢問劉巧珍是誰時,你只能回答:可能是我的妹妹,可能是我的母親,也可能是不知姓名的任何一個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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