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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床旁邊吊針架子上掛著兩個吊瓶,一個瓶子裡裝的是新鮮的血液,一個瓶子裡裝的是生理鹽水和藥物,連著兩根管子的針頭,一根扎進了路遙的腳趾間,一根扎進他的胳膊上,隨著汩汩流動的液體進入體內,他的肌體內慢慢發生著變化,而谷溪的綿綿話語如同另一根吊瓶管子扎在胸間,讓溫馨和撫慰的液體漸漸進入路遙的心田,他漸漸地平靜下來,開始接受一個新的嚴酷的現實變化,等待著又一個奇蹟發生。

    奇蹟沒有發生。路遙的病情一天不如一天,身體也一天比一天衰弱。谷溪去看路遙,強作笑臉,回到家裡,他暗自傷心。他對妻子說:"路遙怕是不行了,現在他想吃甚,咱就給做甚。"他們變著樣兒給路遙送飯,洋芋擦擦,陝北錢錢,羊肉,蕎面抿尖……凡是路遙喜歡吃的家鄉茶飯,他們都送,但是,路遙的飯量越來越小,甚至開始厭食絕食了。花樣兒變完了,谷溪忽然想起延川家鄉的大紅棗。他讓妻子康秀珍把棗煮得爛爛的,端了一碗放到路遙的病床邊,路遙的情緒顯得興奮,似乎想起在二排18號窯洞吃棗的情景,拿起一顆棗填進嘴裡,有滋有味地咀嚼著,仿佛在咀嚼往昔的歲月,咀嚼他們吃著紅棗寫紅棗的日子……

    路遙吃了六顆紅棗,這在這一段日子裡是一個新的食量紀錄,鼓舞了谷溪,他徵詢路遙說:"還想吃甚我去弄"

    路遙想了想說:"想喝蓮子湯。"

    蓮子湯?蓮子湯是什麼?炊事員出身的谷溪做慣了熬洋芋燉白菜,對蓮子湯這種精緻的吃喝一滿解不下,打問了許多人,才搞清楚那是南方的吃食,大概是祖籍閩南的林達引進給路遙的吧如今林達不在延安,只好由他操辦了,他尋到一個會做這種湯的路遙一個教了書的女同學,讓她精心烹製,弄來南方出產的蓮子和銀耳,但還需要百合。谷溪想到了夢泉居窯洞前那株珍貴的花朵。那是他去甘肅敦煌開會時,穿越河西走廊偶然遇見的一位詩友送他的。這位詩友是1965年與他一同去北京開會的甘肅代表,幾十年後,兩人不期而遇,友人激動異常,就在自己院裡挖出一株百合花相贈。花的根部包著泥巴,又用塑料布裹著,隨谷溪坐火車坐汽車,經過幾天幾夜帶回延安栽在鹼畔的,春風秋雨,夏日冬雪,精心護養,才燦然開花。這花真如同他的心肝寶貝。現在病中的路遙要喝蓮子湯,缺的就是百合,谷溪沒有猶豫,揮起老钁,就毀了那株名貴之花,……百合蓮子湯,做得色味香俱全,精緻而新鮮,熱騰騰送到路遙床邊,然而想喝這種湯的路遙,卻只是顫巍巍拿起調羹攪了攪,一口沒喝,又放下調羹,他無奈地搖了搖頭,一絲抱歉的苦笑堆積在那雙曾經明亮如珠如今開始混濁的眸子中,這讓谷溪五心俱焚,肝腸寸斷……

    路遙的病情繼續惡化,讓平日沉穩的谷溪變得越來越暴躁。有天上街辦事,碰見有人賣黃米攤黃,他給路遙買了兩張放在家裡,康秀珍和孩子不知道,分著吃了,谷溪當著客人的面大聲訓斥妻子:"你們怎麼學得這麼嘴饞"幾十年都沒見過丈夫這麼粗暴地對待自己,老康十分不解。其實谷溪焦躁的是對路遙的病無能為力,愛莫能助……他拉起路遙變得枯乾的手,那掌心是點點紅痕,這是硃砂掌,是不祥之兆。谷溪忍不住悲切,努力用平靜的口氣說:"路遙,我有一個想法。咱們延安醫院小,條件不如大城市的大醫院,人家的設備、醫生強,我看轉到大城市,治療得會快一點。"

    .

    第18節:第一輯歷程(17)

    路遙長嘆了一口氣:"這種病放到哪裡都是一樣的治法,該有的藥,延安都有,如果延安治不好,西安,北京,上海,也都治不好。就是送到聯合國,也治不好。到西安,離三兆的火葬場近,死了人家就會把我拉去火化。還不如死到這裡,你和高其國一定會釘一口棺材,把我埋到黃土山上。"路遙的話說得真誠而實際,就顯得特別的淒涼酸楚,直讓谷溪的心被一塊一塊地往下撕……

    省上來了電話,說路遙不光是延安的路遙,也是陝西和全國的路遙,要把路遙送回省城,換一個更好的醫院治療。平日,谷溪儘量阻擋人去醫院看路遙,覺得人去的多會對治療造成干擾,也怕那些感情脆弱的人控制不住情緒,讓路遙看見受刺激。現在要把路遙往西安轉送了,他意識到,這也許是路遙與延安的親朋好友和父老鄉親最後一次分別,就暗暗地傳話,讓很多能來的人都到火車站送行。

    那是一個深秋的清晨,黃土群山中已經有了寒意,秋風蕭瑟,秋草開始枯萎,霜葉開始凋落,大大小小的車輛無聲地駛過延安的條條街道,匯集到火車站的廣場,這個送別就像歡送一位國家元首那樣隆重。然而,人們的心情卻沉重得猶如壓上了石頭。病床上躺倒兩個月的路遙已無法行走,車站打開了月台大門,人們簇擁著路遙坐的小車,擁到站台,又眼巴巴地看著人架著路遙進了車廂,路遙強掙扎著身子倚在車窗口,深情地巡視窗外的群山,送行的人群,他的手在窗口無力而依戀地搖動著,臉上綻放著淒迷的慘然的笑,眼眶裡噙著兩汪將滴未滴的淚珠……隨著列車緩緩走遠,谷溪背轉身子,卸下他的那幅寬邊眼鏡,掏出手帕擦拭那早已不知不覺間湧出的淚水……

    省城不斷傳來路遙在醫院時病危的消息,讓谷溪的心整天在空里懸著,當年為路遙保管情書的那個大炮專家的外孫厚夫到陸軍第四醫院去看路遙,路遙拖著病體半躺著問這個也迷戀上文學的延川小同鄉:"你外公的身體好嗎"厚夫說外公只是患了肩周炎,整個身體狀況還好,路遙說,"這就好。我與你外公是忘年交,你外公是好人……"沉默了片刻,他突然說,"我這十幾年,吃的豬狗食,乾的牛馬活,你解下不"這突如其來沒頭沒腦的話,讓這個年青人大為震驚,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路遙生命的燭火是否即將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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