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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日對排隊擁擠的場面最受不了,最不耐煩,那天竟老老實實地坐下等待,只是一根根地抽著煙,繳款的手續辦得緩慢而複雜。收銀員怕收了假鈔,凡大面值者均一一登記編號,這樣足足折騰了一上午。中午他聽說後邊的事還多著哩,什麼認購證、身份證,什麼領表填表,少說也得跑兒次,一下就望而生畏,再也忍耐不住了,急忙求我替他代辦下邊的事。哪知這股票拿到手,已是三四個月後,其時路遙已重病纏身,臥床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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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節:第二輯憶念(7)
在他病倒的日子裡,我恰在國外訪問,先是馬來西亞,後又去了美國。歸來時,他海外的熟人和朋友都說:"回去後趕快去醫院先看看路遙,告訴他,一定要站起來!"
回到機關,同事們都說他已熬過最可怕的日子,精神較前好轉了,也能吃幾兩飯了,我的一顆緊縮的心才稍稍舒展,感到無比欣慰。但是當我站在病榻旁時,他的消瘦和氣色著實叫我大吃一驚,儘管我有思想準備,但還是沒有料到,短短几個月病魔的折磨,躺在那裡的他早已不是我熟悉的那個路遙了!他從被單下伸出一隻枯黃的手,苦苦一笑:"你看我瘦成什麼了,真正是皮包骨頭。你是不知道,差一點見不上你哩。"
我的鼻腔一陣發酸,熱淚幾乎奪眶而出。幸虧在旁邊的曉雷趕快拿別的事岔開他,並頻頻示意我將淚水收回去,才沒有讓他那十分脆弱和傷感的句子說下去。
我趁機把國外朋友的關切和問候帶給他,我說你克服過許多困難,渡過許多難關,這次一定會不負眾望快快站起來的。
他嘴角動了動,想說什麼又默不作聲。停了半晌又問我,那邊的世界怎麼樣我簡短答道,又精采又不精采。他長出一口氣說,哪裡也不是天堂,還是在自己家裡好。
那是個星期天,探視他的人特別多,我不敢讓他多說話,待旁人一個個都走後,趕快把帶來的股票交給他,並將各種事宜一一交待清楚。他坐著一張張看過,面露喜色。我趁機給他打勁說:"你快點好起來,好了可以去炒股。當年馬克思也炒過股,賺了一筆英鎊呢!"我原是要將股票如數交到他手裡,他看了看,卻執意要我再拿回來替他保存。
離開醫院時,我問他想吃什麼,好做了給他送來。我知道醫院的飯不一定合他胃口,大夥送來的餅乾罐頭之類,也引不起他的興趣。果然他想想說:"油膩的一點也吃不下,我只想吃又酸又辣的紅蘿蔔絲菜……"接下去叮嚀我蘿蔔絲要切得細細的,辣椒角要那種頂辣的,醋要放得多多的--這正是他的家鄉父老喝小米黑豆錢錢飯時,最喜歡的佐菜。
第二天我便依他所求如法泡製了一大瓶又酸又辣的蘿蔔絲菜,連同他要的幾包北方口味的調料一同帶給他。
幾天以後,我聽守護他的同志說,我帶去的酸辣蘿蔔絲菜,路遙吃得很香;我還聽說,在我離開醫院之後,路遙曾幾次對探視他的朋友說:"我現在是有股票的人啦,買了某某公司的股票……"他說的就是我幫他買好並替他保存著的那份股票,屬於他的那部分總值為2500元。
又過了幾天,一個陰冷的早晨,他竟然不辭而別,溘然長去。一連多少日子,我怎麼也不肯相信這又冰又冷的事實。猛然拉開抽屜,一眼看見那硬硬的一疊替他保存的股票,他的認購書,他的身份證的複印件,他寫給別人的一張借條……
不管日後人們將怎樣評說路遙,也不管學者和評家將怎樣研究他的人生和作品,在我看來,路遙拼力搏擊的一生中,潛意識裡一直有個支撐點,那就是要完全徹底地擺脫苦難和貧窮的童年帶給他的諸多屈辱和陰影,但最終他也未能完全如願。這也許不僅僅是他個人的悲哀。
我的心感到揪扯般的疼痛,再也忍不住淚水的嘩嘩流淌。
喪事過後,我特意請來他的合股朋友,他的妻子和女兒,將他留下的股票作為一份遺產鄭重地如數移交給他們。辦完一切,走出辦公室房門,夜色已經籠罩了編輯部小院,朦朧中依稀可見玉蘭銀灰的樹幹和臘梅花散漫的枝條。通常這個時候,路遙最愛在樹下獨自散步或坐在藤椅上閉目養神。現在,他的靈魂和肉體都遠遠地離我們而去,再也不會在這個小院裡蹣跚走動了……
我在院中佇立良久,默默對他說:
路遙,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是你的愛女,你沒有為孩子留下足夠的遺產,倉促間甚至連一句必要的遺言也沒有,但你短短的一生無疑是一份足夠豐厚的財富,它將永遠伴隨孩子的健康成長並會給她帶來好運!
寫於1992年1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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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節:第二輯憶念(8)
扶路遙上山
高建群
1、我的手一提起筆來就顫抖,心也汪得難受,幾次動筆,都半途而止。我明白我不能很有條理地將這篇悼亡文章寫出來的了,於是,就塗些阿拉伯字母,斷開來寫。
2、我和這位亡人在感情上是兄弟。曾經有過一段時問,我們之間的感情像最親密的兄弟那樣心心相息。同樣的兩個孤獨的旅行者遇到了一起,我們進行著關於人生和命運問題的談話,我們都在那一刻體驗到生命的幸福。本該,我們都期待著,又一個推心置腹的時期的到來,但是,這種可能已經沒有了。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人類中的一分子消失了,這同時是整個人類的損失,喪鐘在為他而鳴的同時,也就是為我而鳴。我在接到噩耗的那一刻,立刻被一種強大的打擊力量擊倒了,胸膛里填滿了悲愴,我用"物失其類,不勝悲戚"這句話作為我的唁文,發往建國路七十一號。從那時起直到現在,除了生活中必須說的以外,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感到痛苦。他的年齡和他的事業正在如日中天的時辰,他不該就這麼撒手長去的。路遙的猝死給我以強烈的震撼。我痛切地意識到命運之神的冷酷和殘酷,意識到生命力的如此虛弱和脆弱,意識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在我們說話的片刻就有理由成為一撮菸灰,意識到墓碑上一個時間概念和一個時間概念之間那一道橫槓,是可以隨隨便便就劃上去的。儘管前人早就告訴我們,既然你活著,你就永遠處在死亡的威脅中,而最終的勝利者是死亡而不是你,這是人類的悲劇中有力反抗但無力解決的悲劇,根本意義上的悲劇。但是,我的朋友路遙,他是不是死得過早了點,過於急促了點。記得我小的時暌,世界上流行腦膜炎,不時有一個街坊鄰居的孩子死去,那時,我整日惶惑,羨慕地望著身邊那些長壽者和壽終正寢者,我想他們能活到那一把年齡,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業績,本身就值得令人眼饞。這一段日子,當年的那種對命運的不信任感,感覺到自己像一棵風中小草一樣的孤獨無靠的心理,又重新控制了我。我常想自殺,以此來反抗死亡,改變和蔑視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