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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的印象中,社會對作家總是肅然起敬。但作家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光彩的頭銜下是凡胎俗人,是會生產作品也會生瘡害病的血肉之軀,同樣是需要關心需要愛護的。淺顯的道理兌現到現實中卻時時犯糊塗。陝西作家在中國文壇上有"秦軍"的美號,這是一支令人驕傲的隊伍,可是陝西作協大院,也就是你自1976年大學畢業以來一直生活的地方,那種破敗零落怕是沒有任何一個稱作機關的地方能類比了。三十年代蓋起來的平房,屋瓦上荒草萋萋,白蟻咬斷了房梁,一邊坍塌下來,另一邊支撐著照樣辦公;四處漏風的房內沒有暖氣,煤數著塊兒定量分配,嚴酷的冬季火爐子半天將屋內也烤不暖,人們捂得嚴嚴實實才能處理公務。你的《平凡的世界》就是在這樣一間小屋裡寫出來的,你嫌生爐子費事,耽誤時間,乾脆連火也不生。改變這一切是需要錢的,作協不會掙錢,而我們的國家經濟正在爬坡,自然也不會輕易將錢花在這種不會創造經濟效益的地方。你就長期在這麼一個院子裡工作、生活。這是一個處處彌散著冷森森陰風的環境,或用有人調侃的話講,是拍攝《聊齋》的理想外景地,災魔病魅自然會來遊蕩。僅這一兩年,就有張詔清,杜鵬程、余念不該那麼匆忙地走了。老杜赫赫一位中外馳名的作家,幾次住院作協竟無錢清帳,弄到醫院揚言要扣病人作為人質的份上。如今你又隨了他們而去。還有與病魔正在搏鬥的人,年齡並不大的作家,而且是在與癌症搏鬥。多麼令人心寒的事實!杜鵬程逝世後,你曾在今年第一期《延河》上發了篇悼文,談到作家勞動的艱辛,你說,每次看到老杜重病纏身的樣子,"就不由想到了自己的未來。我感到你現在的狀況就是我未來的寫照。"你的口氣如此悲涼,感情如此沉重,莫非有了什麼預感這悼詞不幸竟真成了讖語!什麼時候,為人類創造出巨大精神財富的作家,能與他們的創造真正等值如果這樣,我們的哀痛和恨憾就會少多了。
第45節:第二輯憶念(5)
你在42歲的時候告別了這個世界。生命提供給你顯示才華的時間很短,但你已做出了為人嘆服的成就。你的《驚心動魄的一幕》、《人生》、《平凡的世界》等等,是你留給這個世界任何東西都不能取代的財富。你以你的奉獻裝點了中國當代文學的百花園,這個花園裡開放著你的花朵,這花朵是不會衰敗的。你以你的智慧豐富了讀者的心靈,使他們深刻體驗了由你的劉巧珍、德順爺、孫少安、孫少平、賀秀蓮、田曉霞們帶給情感的激動和理性的思索。你有遺憾,遺憾是巨大的;你也有慰藉,而慰藉是遠久的。你的藝術創造連同你將永存人們心中。
此刻,在遠離你的京城,我分明又聽到了你的腳步聲,那熊一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你不過是去遠行。我們大家都會為你的遠行祈禱祝福。
1992年11月20日夜於北京
財富
--獻給路遙
李天芳
沒有人會相信作家缺錢,更沒有人會相信路遙這樣的明星級作家缺錢。他的猝然病逝沉重地打擊了讀者、朋友和同輩人,陰霾久久地籠罩著人們的心,哀傷和惋惜之情以不同的方式從不同人的身上流瀉出來。一位很久未見的青年朋友登門拜訪,感嘆唏噓地對我說:"作家太可憐了,辛辛苦苦地寫呀寫,一輩子手裡能有幾個錢像路遙這樣的也不過二三十萬吧"
二三十萬我愣愣地望他一眼,沉沉地搖著頭。這個數字對死者說來,恐怕是個天文數字。
他吃驚地頻頻追問:"沒有?怎麼會沒有?他一本本出書,一次次獲獎,還沒有這點錢?眼下好賴跑點買賣,誰手裡沒有幾十萬?更別說那些走紅的歌星、影星!"
我無以作答,更加沉沉地擺擺頭,一憑他滿臉的困惑質疑,卻倏地想起平日路遙有幾次跟我有關錢的談話。
大約是春節期間吧,他來我家閒聊。路遙一向是談話高手。他視野寬闊,興趣廣泛,思維十分活躍。特別在他投入時,時時會有精采的議論和智慧的火花迸發出來。從來不會讓你感到乏味。這一點無論過去我們同在延安生活,還是後來一起在作協大院朝夕相處,都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談話往往大至國際風雲的變幻,小到田間地頭的趣聞,至於飛碟的神秘出現,外星人的似有若無,更是他津津樂道的話題。但是那一天我們的談話卻怎麼也擺脫不掉金錢這個俗物。
不管作家們如何鍾情於改革,如何歡呼它、頌揚它,但當它的腳步日漸逼近真正到來之際,靈魂工程師首先感到的還是它對自己的挑戰。報紙上見天見日披露的住房改革、教育改革、公費醫療制度改革、退休養老改革等等,一樣一件都在說明社會主義大鍋飯是吃不成了,要你自己掏腰包。而這一切對所有人則一律平等,它不因為你是作家,你曾為它講過一大籮筐的好話,你就可以少給一個銅板。作為剛剛步入中年的路遙,上有高堂健在,下有未成年的子女,他可能比誰都更加敏銳地意識到生存的挑戰和未來的負擔。那天他帶著明顯的焦慮又不失他慣常的幽默對我說:"把他的,咱們從小就知道喊依靠組織依靠黨,黨好像靈醒了,眼看著依靠不成哩!"
我笑道:"黨早該靈醒了,這麼沉重的包袱誰能背下去再背下去更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