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第16節:第一輯歷程(15)
在延安的青化砭,住著一位吳姓的百歲老道,他的健康長壽與道法修行,引起了谷溪的興趣,他為他拍攝一幅肖像,配了簡短的說明文字在報上發表,愈發使這位老道成為遠遠近近風聞風傳的著名神秘人物。路遙知道了,很有興趣,谷溪就領了他去實地採訪。
谷溪說:"我領了一個朋友來,我們都很敬重道教教義,想請道長送我們每人一個道號。"
老道說:"你姓曹,你是人才,也有天才,還有鬼才,所以送你一個道號:曹三才。曹操、曹丕、曹植,都是人才,你曹三才就是三曹才子。"
"這道號很好,"谷溪非常得意,"謝謝老道的吉言。請再給我的朋友也送一個。"
老道轉向路遙問:"你姓什麼"
"姓路。"路遙沒有說姓王。
老道脫口而出:"既然姓路,那就送你路通達。"
"好名字。"路遙非常滿意地稱讚。
無論是現實生活中的早晨從中午開始的燦爛圖景,無論是幻想世界中的鶴鳴九霄與道路通達,似乎都預示了路遙今後的更加輝煌,正如他在獲獎詞中所宣講的那樣,他將開始新的行程,並將奔向新的目標。但是現實生活與幻想世界都捉弄了這位苦行者。在他又一次回黃土高原蘊蓄靈感與激情的旅程中,火車到站了,而他卻衰竭在車廂里站不起來。他被朋友們架起來送到延安地區醫院,立刻進行檢查,肝硬化已經使肝的形態變成鋸齒狀,而肝腹水已經讓腹部變成了橡皮水袋,這是一聲晴天霹靂,讓路遙眼前變得天塌地陷,山崩地裂。路遙摒去了周圍的醫護人員和親戚朋友,待只剩下谷溪一人時,突然間嚎啕大哭,那撕心裂肺的哭聲,搖天撼地,一條往昔鐵塔似的漢子,轉眼間就變成一個神經崩潰的孩童。他一邊哭一邊說:"谷溪呀,我咋是完了,老天爺攔腰把我砍斷了,我的病,你不知道,很嚴重,這一回怕是不行了……"
谷溪震驚得目瞪口呆。從少不更事的時候相交,至今,四分之一的世紀過去,他只看見路遙哭過兩次,第一次主要是因為政治沉浮,從權力的塔尖掉到失落的溝底;第二次主要為愛情變故,從愛的溫柔之鄉掉到無愛的冰天雪地;而眼前,是因為病魔入侵,使他將要失去充滿希望的未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谷溪仿佛從惡夢中醒來,已經感到凶多吉少,大事不好。看見平日堅強得刀槍不入的漢子,如今變成了一個癱軟在床上嚎天哭地的柔弱女子,想起在環城公園裡背誦講演詞的雄心勃勃的作家,如今絕望頹敗成這等模樣,他的五臟六腑都被搖撼,心即刻就像摔成碎片。鼻子一酸,雙眼就像蓄滿了激波揚濤的庫水,將要衝堤決閘,噴涌而出……
然而,不能。就要徹底垮下來的路遙,需要的是支持,需要的是鼓勵,跟著他傷心落淚,那會毀掉他還剩有的希望和自信。不能哭,不能像山村里脆弱的女人那樣失去理智而只有憐憫。谷溪這麼一想,硬是把那一股悲痛的淚水咽回肚子裡,換上一副不在乎的模樣,甚至在胖胖的嘴角上硬堆出一絲笑意,說起了一段往事。以前,路遙在谷溪家不知吃過多少次大肉揪面片,《平凡的世界》寫成後,谷溪就發現,路遙不再吃這種飯食了。一次去西安看路遙,談話談到肚子咕咕亂叫,他說上街去吃大肉揪面片,路遙說街上的食品油太大,乾脆去他乾姐家吃陝北飯,路遙帶了谷溪,坐計程車從建國路出發,到青年路叫了《文學家》主編陳澤順,再繼續坐車到和平路的最南端,花了三十多元的計程車,到了乾姐家。乾姐劉鳳梅也是作家,放下筆,趕做蕎面抿尖,三個糧食袋子一般胖的漢子,端著大老碗,狼吞虎咽,揮汗如雨,吃得王朝馬漢。女作家的小女兒在一旁看著看著就樂了,說這三個胖子吃飯,是一個謎語,打中國一個地名。三個肚皮鼓起來的胖子面面相覷,等揭開謎底"合肥",便笑得人仰馬翻。
講完這段往事,谷溪說:"路遙,你怎麼變得這麼脆弱平日你剛烈得如同獅子,倔犟得如同犍牛,壯實得如同黑熊,怎麼突然間就軟弱成哭鼻流水的婆姨女子你是寫書的,你的書教育了那麼多的青年人,為什麼你都不受一些教育一點點災災痛痛你就忍受不了"
..
第17節:第一輯歷程(16)
聽自己兄長般的老朋友這麼帶著愛的斥責和安慰,路遙的哭聲小了,他啜泣著說:"我知道,我的病很嚴重,怕是不行了……"說著他又哽咽起來。
"瞎說。"谷溪斷然訓示他,"科學都發展到什麼程度了,肝上一點點毛病還治不了你這是學縣委書記的樣子,不相信沒人駕駛的U2飛機能飛到天上去……"他想用二排18號窯洞裡的笑話喚回充滿自信與剛強的路遙。
"各人的病各人知道,即使看得不死了,但我再不能做事,活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用這不如死了倒來得乾淨!"路遙悲觀地說。
"你連這想都不要想。"谷溪說:"你應該想想你曾經在我面前哭過兩次,那兩次你不都是因為悲觀失望哭的可事實怎樣,不是一個個溝溝坎坎都跳過去了沒有劈不開的芝麻杆,沒有過不去的獨木橋。咱好好地配合醫生大夫,吃藥,打針,精心治病。你知道不,病人的情緒好,吃藥打針就效果好,你要保持一個好情緒,病就好得快些……"